哦!我的清华园
---写在毕业50年后返校参加校庆之际
张泽石(1950级物理系)
张泽石学长,1946年入清华物理系,1948年经党组织同意回四川家乡开展敌后武装斗争。1951年曾随志愿军入朝作战,不幸落入敌手,两年后回到祖国。著有《我从美军集中营归来》。
1946年夏天, 结束了八年抗日战争流亡岁月的清华大学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复原回北平, 开始在全国招生。我在重庆考区应试成功。同年初秋,年仅17岁的我从重庆坐江轮穿三峡, 直达上海,又乘海轮北上,赶在开学之前到清华园报了到。
高中毕业时,物理老师曾劝我们:'你们想科学救国么?想当中国的爱因斯坦么?那就去考清华吧!'。国文课本中朱自清先生那篇《荷塘月色》更增添了我对清华园的遐想,当我真的有幸成了清华复校后笫一届学生,考取的又是自己的第一志愿物理系,我是多么高兴啊!
进校后我的笫一个印象是清华园真美!大礼堂那球形屋顶像是被一位巨人用双手托起的地球,图书馆那么宽敞明亮,一座座教学楼那么庄严肃穆,还有那秀丽典雅的工字厅、杨柳垂岸的荷塘、巍峨的气象台和它附近的树林,以及密林中那幽静曲折的小径……
我也很喜欢清华园里自由的学习空气。我选择了俄语为笫二外语,它是我所崇拜的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的母语呢!俄语老师是一位漂亮的中年白俄妇女,她鼓励我们去努力掌握俄语那复杂的词尾变格规律,说那正是俄罗斯文学具有丰富表现力的原因。笫二学年我还选修了朱自清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以满足我自少年时就有的对文学的爱好。啊,清华园里有那么多好老师,我真想多学几门课!
在我适应了大学的学习方式,并克服了专业课上遇到的困难以后, 我开始参加校园里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最吸引我的首先是周末的古典音乐欣赏会。从校外请来的音乐家们陆续介绍了贝多芬、莫扎尔特、柴可夫斯基、肖邦等大师的作品,让我了解和喜爱上古典音乐。我也参加了'大家唱歌咏队',学唱了不少优美的民歌,像那首新疆民歌'青春舞曲'真是伴随了我一生。
我们班上还成立了一个'戈壁草读书会',一开始我们选读一些在社会上难以见到的文学作品,如高尔基的《母亲》,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们向我展示了苦难中的俄国人民怎样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斗争,引起了我这个刚刚经受了战争痛苦的年轻人的共鸣!
1946年圣诞之夜发生了美军强奸北京女大学生的严重事件。消息传到清华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学生自治会号召同学们参加'反美抗暴'示威游行,要求严惩罪犯。我跟着高年级的同学们列队走到了天安门,由于痛恨美国士兵在我们国土上的胡作非为、痛感政府的软弱无能而愤怒地喊哑了嗓子。
'反美抗暴运动'以后,我听吴晗教授的中国通史课更专心了。我们'戈壁草读书会'也开始读一些哲学、政治书籍,如《大众哲学》、《共产党宣言》,想寻找一条强国之路。我们'读书会'常躲到吴晗老师家中去开讨论会,当一些历史问题争执不下时,便请吴晗教授来指点。通过这些学习,我开始懂得了人类社会也和自然界一样在变化发展着,并且也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所有腐朽了的政权终将像西湖畔的雷峰塔一样土崩瓦解。我也似乎看见了那个曾经徘徊在欧洲的共产主义幽灵己经来到亚洲东方!
最初,我们这些激进的想法只局限于学术研究,我们依然一吃过晚饭就去图书馆抢占位置,依然在馆内学到深夜。清华园里也依然到处是欢声笑语。不幸的是,1947年开春后时局进一步恶化,内战的硝烟愈来愈浓,经济凋敝、物价飞涨、民不聊生。饥饿的巨大阴影向清华园袭来了,食堂里饭菜质量明显下降。不久政府又以财政困难为由宣布取消公费出国留学,这更加挫伤了我们这些抱着科学救国理想的学子们的心!清华园里开始暗中流传一句歌谣;'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泽东!'
1947年5月中旬,忍无可忍的学生们决定罢课'要求政府停止内战,平抑物价,向学校师生提供平价粮食,保证师生的最低温饱。'政府不但未答应同学们的合理要求,反而要学生们'别受共党分子的煽动,应立即复课,以免耽误学业!' 5月19日,学生自治会召开了全校大会,讨论进一步行动,会上宣读了学校80名教授联名发表的公开信。信中说:'本校同学为反饥饿反内战而罢课,同仁等对此严正行动,表示衷心同情。内战造成全国人民普遍的死亡与饥饿,固不止我校员工偏受其苦......'最后念了参加签名的教授们的名字。我在听到吴晗、张奚若、朱自清、钱伟长、费孝通、李广田、屠守鄂这些我十分敬仰的老师们的名字时,激动得流了泪。受到巨大鼓舞的同学们决定发表一篇宣言,联合平津各大中学于5月20日在平津举行声势浩大的'反饥饿、反内战'示威游行。
我们'戈壁草读书会'的会员们站在学校队伍前列,而学校上千人的队伍则高举着'国立清华大学'横幅,走在整个近万名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我们在热情的市民围观下,面对国民党武装军警,高喊着'反饥饿、反内战'的口号,高唱着《救亡进行曲》、《团结就是力量》等歌曲。天安门广场上,'……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的歌声响彻云霄。我们本已做好了应付军警镇压的准备,由于清华梅贻琦校长等校领导人事先向政府当局据理力争,免了一场流血冲突。
这次学生运动迅速扩展到全国各大城市,剧烈地震撼着国民党的统治基础,被毛泽东誉为'开辟了人民解放战争的第二条战线'。这次运动也剧烈地震撼了清华园,不少同学包括我自己在内,明白了只有先推翻国民党反动政权,才可能实现科学救国理想,从而选择了'先革命后读书'的道路。我和我们'戈壁草读书会'的同窗好友们陆续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地下学生组织---'民主青年同盟',开始了我们的革命生涯。
我根据'组织上'指示,跟几位'大家唱歌咏队'成员一起组建了一个新的文艺社团-'民间歌舞社',作为团结同学开展学运的'据点'。于是,我的课余时间大都用来学习和排练民间歌舞如新疆舞'春游'、西藏舞'巴安弦子'、安徽舞'凤阳花鼓'等。我们还排练了陕北大秧歌甚至秧歌剧'兄妹开荒'。我还被派往师范大学、朝阳学院去担任歌舞教练。我们的歌舞表演在暑假期间举行的'平津学生大联欢'晚会上受到热烈欢迎。
1947年8月,正当人民解放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我在清华园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时,以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为标志,解放战争实现了伟大转折。而作为第二条战线的学生运动也开始风起云涌。前方节节败退的反动派加强了对其后方的法西斯统治,镇压学生运动的白色恐怖加剧。北平当局对清华大学更是'严加管束'。1947年10月,政府以文章'为共匪张目'为由,查封了《清华周刊》,接着又逮捕了中共地下党员袁永熙、程彰远两位同学。
为了营救袁、程二同志,反击国民党的镇压。学校地下党组织决定罢课抗议, 我同时接到'民青'和党的指示:要我在班上、在'戈壁草'、在'民舞社'向同学们做好细致的思想动员工作。当学生会召开代表大会一致决定罢课并终于迫使政府释放了袁、程两同志时,我为自己第一次作为一个共产党员、 一个民青盟员努力地执行了组织上的任务而激动!
1947年11月,发生了国民党当局杀害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的惨案,浙大罢课抗议,华北学联决定举行罢课和游行示威给予声援。清华大学地下党支持学生自治会出面,由党员们通过各班级,各社团,各外围组织层层发动,最后将上千人的游行队伍拉进城带头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抗议示威。不久又传来了国民党特务在上海同济大学制造血案的消息,北平各大学在华北学生联合会的领导下,再次统一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罢课抗议。
随即, 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获知国民党当局要抓一批学校里的'共党活跃分子'。
当天学校党组织紧急通知:'所有在学生会和各社团里活动的党员、盟员,今晚和明天一定不要单独离开清华园。为了防备敌人今晚进校突击搜捕,决定立即成立护校队,通宵进行巡逻!'清华园里的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我参加了护校队,被分配守卫西侧校门。凌晨,正当我们又冷又饿时, 费孝通教授的夫人、熬了一大桶米粥送来慰问。大家喝了费师母亲自盛的热粥,倍感温暖。
那天晚上国民党军警没敢来清华大学,翌日凌晨, 却冲进师范大学抓走了人,还打伤了同学。 这就是北平的'四九血案'。华北学联紧急决定:各校尽快组织队伍,直接开到西长安街新华门前去静坐示威,要求放人。
清华大学立即组织了一支八百人的精干队伍,在跟燕京来的400多人会齐后,偃旗息鼓,悄悄出清华园南门,沿铁道和小路急行军进入德胜门,下午四点顺利到达位于新华门的'华北行辕'。在华北学联的指挥下,清华大学队伍被放在'华北行辕'大门口这个最关键的位置上, 并组成能应付敌人武力冲击的阵式,将所有女同学安排在最里层,将身强力壮的男生放在外层,最外层则用部分同学骑去的自行车围成一道屏障。
队伍安顿好后,我站起来放眼望去:好家伙!数千人的队伍,西边排到六铺口,东边快到中山公园,大家都整齐地坐在地上,街道对面则站满持枪荷弹的军警,做出随时要出击的凶样。双方一直紧张地对峙着。在庞大的静坐示威队伍的压力下, 要求放人的学生代表们被送进行辕去面见行辕主任李宗仁。同学们则亮出了一个横幅:'不释放无辜受害的同学绝不返校。'天色暗下去了,大家又渴又饿,但仍队列整齐。静坐示威在继续下去,马路对面的军警反倒有些队行散乱,但也继续集结待命,对学生保持着压力。
夜深了,早春的寒风袭击着衣衫单薄的年轻学子。同学们开始互相依偎着取暖。 我坐在我们'戈壁草读书会'一位女同学身旁开始困倦地抱着双膝打盹,后来头便靠在了她肩上。她平时就待我亲如姐弟,又知道我昨晚值勤护校,索性扶着我让我把头枕在她腿上好好睡一会儿。我不好意思地挣扎了一下,张了张嘴,'不'字还没出口就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