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清华二三事
中科院院士 黄祖洽(1948)
1944年,我在昆明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1946年暑假,联大还原为三校,我选入清华。1948年毕业后,又考上研究生,续读两年,才离开清华园。回忆起在大学的四年学习和生活,有几件事印象最深:一是王竹溪先生对我的教育和关怀;二是清华的自然环境和学习条件;三是清华同学会和学生会的作用。下面我将―一道来。
本科期间,我有幸听过王竹溪、叶企孙和周培源等教授的课。其中教我的时间最长,给我影响最大的是王竹溪先生。王先生先后在联大和清华教过我理论力学、热力学、统计力学和量子力学。他讲授清晰,推理严谨。讲课时,既注意阐明基本原理,又不忘介绍数学方法和技巧。他还在课余指导学生读些重要的参考书,引导他们自己去进一步钻研。记得为了更好地理解理论力学中的分析力学,他曾介绍我看Goursat关于一阶偏微分方程的法文原著。那时我还没学法语,他就亲自教我法语的发音,并借给我一本《Complete French Grammar》,让我在暑假中自学。我照他说的做了,并且在下学期开学后到图书馆借出Goursat的书来读,有疑难时就向他请教,从而得到许多收获。王先生不但在学习上对学生尽力帮助,而且也很关心他们的身体和生活。有一天课后,他问我:“你近来为什么这样面黄肌瘦?”当得知我是因为在食堂吃硬饭,消化不良,腹泻多日不愈所致时,便让我上他家里去吃软食,调理了一段时间,直到康复为止。这段时间中,王先生和师母完全把我当亲人看待,令我十分感动,至今铭记不忘。
清华园范围很大,自然环境优美。那时园内还有一些水田,水四周围树木茂盛,林荫宜人。园东北角则有一个养奶牛的畜牧场,场内树木成荫。校舍虽然经过战时日军的占领和滥用(据说是作马厩),显得破败,但经过修缮粉刷,当然还是远远胜过在昆明联大所住的临时校舍。只是北京冬季气候严寒,需要取暖。不巧,我住的那间宿舍暖气管坏了,冬天冷得够呛。早上起来,被头上、墙壁上都是由呼出来的水气结成的薄冰。不过当时年轻,也不太在乎这点冷,学习的劲头仍然十足,每天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跑来跑去。因为教室和图书馆都比宿舍暖,所以晚上我总要等图书馆关门后才回宿舍。我性情喜爱自然,所以天暖的季节,特别是夏天,课后我常到校园里的树林中去散步,锻炼身体,有时也坐在树底下看书学习。微风吹来,空气清晰,顿觉神清气爽,学习的效率大增。清华图书馆藏书丰富,借书手续简便快捷,阅览室宽敞清静,是自修的好去处。物理系资料室就在科学馆二楼,重要的学术期刊都开架陈列,查阅方便。下课休息的时候,马上就可以到资料室去查阅上课讲授中老师引证的文献。在这样好的图书馆和资料室,我度过了大部分的课余时间,当时和现在想起来,都感到这真是一大乐事。我觉得,这样的学习条件,似乎是我离开清华后,在国内其他地方再也没有遇到过的。
1946年暑假,学校宣布从昆明复员到北京。于是,老师和同学们,凡是有办法的,都陆陆续续地通过各种途径离开学校走了。剩下一些像我这样没有办法的同学,便由学校组织起来,一卡车、一卡车地离开昆明,上路出发。一路上千山万水,走走歇歇,栉风沐雨,好不容易地到了上海。由于路上饮食不慎,我得了痢疾。到上海后,又累又病,好不狼狈。多亏上海的清华同学会出面接待,帮我们找到落脚点,解决了我们临时的宿舍问题。同学会又帮生病的同学联系到一家医院去治疗。怎么北上呢?也是亏了清华同学会帮忙联系,使我们能搭上一艘准备开到天津去的小登陆艇,到达了天津。之后再乘车到北京。到北京后,由于清华校舍还在修缮中,所以我们被暂时安置在宣武门外国会街的旧国会大厦。在这一段暂住国会街的时间里,承北大对联大复员同学的照顾,我得以在北大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对痢疾进行了彻底的治疗,使我在开学后能以健康的身体投入学习。1947年以后,国民党政府由于进行内战,经济濒于崩溃,通货急剧膨胀。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学们从学校得到的贷金发下来后,如果不马上换成实物,隔两天便会变成废纸,那怎么得了?清华学生会急同学所急,在月初贷金发放时,统一从学校把钱取出来,马上到海淀的粮店买成面粉,存起来,这才解决了同学们每月的吃饭问题。弄得好的时候,月底还可以给同学们发一点剩余的伙食尾子。这点伙食尾子,虽然为数不多,但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同学来说,却也可以用来购买一些纸张文具,对学习不无小补。
时间过去50年了,我们的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个人也在不知不觉中由青年步入老年。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来,仿佛还像在眼前一样咧。
(《清华校友通讯》复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