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情未了
史会(1948)
离开清华已50年,无时或忘,因情未了,无法了。
首次踏进清华园是抗战胜利一年后的8月,一派荒芜、落叶满地,麻雀当道,寂无人迹。推开曾成为日本侵略者伤兵医院的图书馆沉重大铜门仍腥臊扑面,覆盖楼梯的“株式会社”黑塑布上有遗撒的马粪、尿。10月开学,我们住进校园已经过收拾,有了读书和生活的环境。但直到1948年7月我离校,大礼堂讲坛上边那赭黄色宽大门帘的左下方,始终有一块被日本刺刀砍割去的缺口,奇怪地垂挂在那里。
在那反饥饿、反内战的岁月里,罢课、罢教、游行请愿成为常规,森森蓊郁的清华园草木泉石黯然。贫病相煎的一代文学宗师朱自清在三院教室挣扎着讲解《中国文学史》,同方部里我们聆听明史专家吴哈讲《中国通史》,怒批“四大家族”。去政治学张奚若教授家访问,先生安详地挥着手势指出:国民党这一页(历史)算是翻过去了!
而作文习作课上,李广田老师命题:“记一件难忘的事”,难忘什么呢?于今五十年来萦绕于怀,不绝如缕的又有哪些呢?
“12.1”惨案及继李公朴、闻一多师被害的血腥随着反动政府也“复员”到北平:国民党腐败打内战,学生爱国遭屠杀。于是有夜袭北师大学生宿舍的“4.9风暴”、枪杀东北流亡同学的“7.5惨案”,选连逮捕清华、北大等校同学……,而刚在世界二战中称胜的堂堂中国土地上,竟惶然发生美军强奸我女大学生的民族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难怪那时不仅同学们纷纷从课堂、实验室、运动场和图书馆里走了出来,连一向作学问的谦谦君子教授们也拍案而起,愤然签名提出抗议、联合罢教!
难忘什么呢?在大礼堂、同方部召开的纪念会、演讲会、文艺演出会、联欢会、恳亲会、声讨大会和草坪上的月光晚会、古月堂前“阿木林”中的春游联欢吆?还是掩映在园林建筑中沿墙张贴、架板铺展的各色墙报(壁报)?如《原野》、《奔流》、《大地》、《流火》、《炼》、《清华人》、《孺子牛》、《戈壁草》、《新报》、《钟声》、《莽原》、《钢铁》、《风沙》、《静声》、《学习与生活》、《文艺》、《火把》……。你从明斋后面的大饭厅沿廊发布学生自治会布告和各系级同学对时局和自治会决议表态签名(署学号)的这个中心创览开去,抗议信、请愿书、时局之我见、兢选纲领、奇文共欣赏、三青团证召领……不一而足,洋洋大观。就那书法的工整秀丽或怒形于色的龙飞凤舞也让你流连驻足,读起内容,即一代清华学子忧国忧民、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热情能不使人怦然吆?
你能忘却站在大礼堂舞台上和去沙滩民主广场冒上黑名单和坐牢风险高唱《东方的暴君》而掌声雷动吆?还有晚饭后在三院排练民舞《凤阳花鼓》:锣鼓声声,大家正边比划边唱“问你家,你家呀就在夕阳下,前途茫茫,家在夕阳下”时,突然秀贞打球受过伤的胳臂支愣在半空下不来――脱臼了,人们手忙脚乱簇拥着送她往西去校医室,路上一个个脸上的尴尬样。
46年第一场鹅毛大雪下来,一夜之间清华园变成童话世界。小广东(注:机械系谢澄南)和南方来的同学扑到雪地里快活打滚的惊喜和哇叫,混战中抛起的大雪球砸糊住一脸正经的万小郎(注:土木系万文伟)眼镜,那份狼狈,那声惊呼,吸引多少挟书本下课路过的人们停留和微笑,天上依然在飞舞雪花。
怎能忘,黎明前踏过荒岛的露水去爬气象台看日出,认为那已是很高很高了;黄昏在大操场玩排球,埋怨暮色来得太快;夕阳中圆明园的残碑断碣记下了民舞社的大秧歌;夜深从三院回静斋走过大操场,蓦地瞥见西山那边红红的火龙,大家不约而同地唱起“野火烧山遍地光嘛,军阀走狗太猖狂……,那是什么年头哟!
紫荆花开迎校庆,我们大家在题着“清华园”三字的二校门合影,打蓝球、赛排球,陶醉于马约翰老师鼓励的满面笑容,错把从闻亭吹过来的钟声当成哨子声。
西校门内石板桥下的小河还在呜咽吆?缕着岸边长长的水草流去了多少人间沧桑和岁月峥嵘?当年弦歌笳诵、甘苦与共的老师们:朱自清、浦江清、李广田、余冠英、朱德熙、许骏斋、王瑶、范宁、李继桐、堵士荃……皆已仙逝;曾在雨中三人撑一把伞作散步状悄悄开会、一起面对屠刀大步游行的同学和战友走了多少?葛琴琳、罗琚、刘雅贞、林寿屏、赵振梅、毛俊达。胡巨长、张魁堂、何芹田、张家炽、林方其、盖淑绔……还有中文系的喻殿芬、居乃鹏和周妙中……
哦,打住。我离校时还攥着三个未修完的学分呢。我多想、多想有朝一日重返校园,坐到那一代宗师们面前安心听课,到当时便藏有35万册图书的大图书馆静静读书啊……
正是:风雨半世纪,
往事成云烟。
红楼窗外柳,
情思何绵绵?
(《清华校友通讯》复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