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小极小的老鼠

一个极小极小的老鼠

李健吾
 
     闻新侄女:你见过小老鼠没有?他在深夜里才偷偷地溜出来,那时你也许睡在母亲怀里香甜极了。人们――尤其主妇,厨子――把他看得比贼还坏,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偷儿罢了。你没有听过你奶奶家的丫鬟嚷:“昨天剩下的半块糖饼不见哪!”那半块糖饼大约就是他老先生享用了。有许多银白的,拔毛的,拇指小的,种种好玩的小老鼠。你若见了,我知道你定会把那块整糖饼给他的。我这里所要讲给你听的,却是一个极家常的小老鼠――他多么可爱呀!多么傻呀!不过事情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可以说,我却放意地有教训色彩地拉得“如此这般”长,只怕你会要失望的。
 
     这篇使你失望的故事,就算做你增岁的贺礼罢。
 
      一个极小极小的老鼠,从墙角露出来。
 
     “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这样小,从墙角窟窿里只微微现出个头来。他也有脸,脸上也有鼻子――虽没有万牲国大象那样一丝一毫的长,嗅东西却比象敏锐得千万倍。这时鼻子向外嗅了嗅,忽不自禁地叫道:“房里有什么肉的味儿哪!吱吱吱!”
 
     他的两颗小星星的眼睛,这样亮,有位小姐差一点认做她的未婚夫献她的两颗金刚石(为这个误认,她几乎让小老鼠咬掉一个指头。)就是这两颗金刚石似的眼睛,远远瞧见食橱下有块肉,鲜红的颜色,有他两个小身子大。这块甜的点心悬在碗样的小架上,在屋内离他好像最远的墙角下。
 
     他觉得自己有点饿的样子。那样一块鲜红的肉!仿佛就单是那浓艳的颜色的本身,便已有一种说不出的诱力。譬如:把块肉煮熟了,炒熟了,或者加些香料炖熟了,谁肯吞吐地说:“我不爱吃呢?”他同我们一样,只可惜不能常得到这样佳肴,如同穷人一样;这就是老鼠与小孩的分别。他离吃完饭的时候还不到十分钟,可以说还不到十秒钟;因为就在这时他又揩了揩尖嘴,好像有颗看不见的小饭粒还粘在嘴旁小胡子上。他凝视着那块肉,两颗金刚石仿佛在眼眶里射出来,自问道:“怎样的吃法呀?吱,吱。”
 
     他觉得那块精致的食品已经在嘴里了,不然,上下牙怎无缘无故,咀嚼着什么地动起来阿?喉咙抽搐了一下,那刚装饱的肚子“谷儿谷儿”地急得叹息了。什么东西在作祟罢?实在,他想他在家里一点也未曾吃饱。在吃完最末一口饭的时候,他本来还要多吃一点;但是父亲瞥了母亲一眼,于是母亲便板起面孔向他说道:“好啦!吱,吱!”他又记起当时的情景,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说他的时候,右手还拿着一片极精脆的干馒头,甚至于比他小的侄子还死死地噙着奶不放,只他虽似乎有些饱了,却不让多吃一口。这样地回忆着,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饿了。
 
     “这块肉,我独自去享用吗?”
 
     他向四周瞥了瞥,又注目在那块肉上,这样的鲜红,一定是房主新买的。为什么不锁在食橱里,却搁在橱外一个小架上,他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其他有趣的玩意儿――为免去开闭橱门的麻烦?莫非橱内无地再容下?……他替房主假设了许多理由,中间觉得自己真有些饿了,于是最后的结论是:“为我预备的!吱,吱吱!”是不是恶意呢!他想,不是。“这是因为房主爱我,可怜我在虐待儿女的父母底下捱饿,特地好意为我预备的。”
 
     他猜得一点不差吗?就差一点――那一点呵!
 
     不过,那块大他两倍的肥肉,对于他这样一个小老鼠,的确是太大了。他自己不信独个能吃得了――不说别的,单只那块参差不齐,润润,一色红的美味,该先从哪一面,哪一口咬起呀?肉那样大,他真怕自己的牙没有咬的力量。咬它一口,也未免太对不起这样好的东西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珍肴,不像是他应该吃的,像他一个精灵上的游伴一样,是他小生命的一部分(小朋友你家里来了一位亲戚,带着个小姑娘,同你一般大的年岁一般的漂亮,你偷偷溜她一眼,想和她亲近,恨不得一口吞她下去;你却羞涩了,不好意思,简直不知怎样好了,却又爱她,还是想一口吞她下去――现在小老鼠也是如此)。他爱它,十二分地舍不得……动它一下都有些不忍。
 
     他离开母怀的时候,母亲教训他道:“吱吱!亲宝呀!遇见什么吃的时候,先跑来告诉我一声,不然他会毒死你的!记住!吱吱!吱吱!”
 
     如今,他必须跑回家去,告诉老人家一声吗?这是应当的。不过,他自己有点不甘心――什么叫做毒呢?他觉得离开这个洞口,那块珍味便像要从上下牙龈间丢掉似的。那个难题又在心里作祟了:“我怎样的吃法呀?吱――”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望见这样甜肥的东西。用嘴咬吗?自然。用牙撕吗?自然。咀嚼一下吗?自然。咽进喉咙里?自然。但是,咬得动?撕得下?不,一点都不敢定。它红润润的总不至于撕不下罢。并且怎样的捱近它呢?斯斯文文走过去?连跳带窜跑过去?提心吊胆沿着墙溜过去?唉,这些烦难的问题,仿佛压他在背上,弄得肚子更空虚了。
 
     决定回家了。
 
     他转向家里走去,不到几步又跑回望了望,这样两三次,那块肉始终未动,好容易硬起心肠在过道里慢慢走回去。过道很长,要跑一分钟才能走到家。走了一半路,他觉得疲极了,必须歇一歇,心里一上一下,自然就把他弄疲倦了。
 
     他将沉重的头靠在墙上,闭上小星星的眼,觉得那块精致的食品在嘴边擦得几根小胡子痒痒的。他急睁开眼,还是漆黑的似乎无底的过道。不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不禁轻轻叹口气。那块肉没有让房主取走?不会的,那是他专为自己预备的。没有别的可恶的东西打劫?大概不会的,房主怕不许这样无礼的举动罢。
 
     哦,他不愿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任何别的人――譬如: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甚至于爹爹同妈妈。他们都曾经和他过不去,吵过嘴。他们一定商量妥当来欺侮他。譬如说:方才他们自己贪啬地吃着,却不许他多动一口。为什么?他们不喜欢他,一定嫌他什么地方长得不漂亮罢。在黑暗的地道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脸,甚至于那三对微痒的银须;他摇了摇细嫩得那般可爱的长尾。他诧异地思索道:“差别在哪里呢?吱――”他把所有过去的事勾连地追忆起来;在那些事里,父母的笑脸还在他眼前微笑着,至于他以为应该有不少的可惜的可怕的怒脸,却怎样也捏想不出个模样来。奇怪?难道他们待孩子真苛刻,连孩子的脑筋都弄坏了吗?他觉得父母待自己很苦,一定很苦。随便举个例说,最近的罢,(稍远一点容易忘掉的)母亲手里拿着香脆的干饼,却不让他再多吃一些。他嚷道:“明白了,这不就是差别吗?吱,吱吱!”
 
     “那一块肉!”他忽地转念到事情本身,好像一种异香的味道就在鼻孔底下,暗中盘算道:“吱――那块肉,为什么我要告诉他们呢?我可以独自慢慢地吃,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假如我告诉大家,谁肯不来?早都争着跑来了!爹妈,兄弟,姐妹……一传二,二传四……亲戚,朋友,街坊,仇人……全围着那块肉!我哪?他们谁也不会记起,早忘了。傻子才告诉给那些东西!我不,我要一个地吃。那是房主专为我预备的。吱吱,吱吱!肉,肉!吱吱!”
 
     “吱吱!什么肉呀,在哪里?”哥恰巧从这里行过,听见他唧咕中最末几个字。
 
     他大吃一惊,掩饰不得,嗫嚅地带着懊丧的语气答道:“吱――在那里……架上……吱――肉!”
 
     他在前面领路,垂头丧气,一步一步蹭蹬着,鼻子连什么肉味也嗅不见了。肚子装满了失望和不高兴,不饿了。他觉得那块肉已经消失了――在哥的爪下!什么语气也匆庸再提。哥哥有不堪形容的兴奋,摸一摸胡子,全身筋骨好像要从皮内跳出来,舞一阵,唱一阵。
 
     “我嗅见肉味――吱!吱吱!”
 
     他们走到洞口,都探出头来。哥哥已经望见那块肥美的肉,从嘴角流下涎水,很长地挂在胡子上。哥哥的心满足了,唱道:“吱,吱吱!吱,吱吱!”对于兄弟这是多么难听的喧声呀!他缩在哥哥身边,又丑又小,眼睛充满了泪水。肉虽然还在地上,仿佛一层雾这在他们中间了。他强装出欢喜的神清,哀歌道:“吱――”
 
     “我还没有尝过肉哩!”哥哥有种不能形容的狂喜和得意,惊奇地嗟叹着。
 
     “母亲说过,那能毒死我们呀!”他唇周显出一个恶意的笑涡,忽而收敛,透出不得不令哥哥相信的模样,悄悄地惊道:“听!什么响?猫来了――”
     “什么?”哥哥的四肢抖擞着,一切兴奋的神情全埋在一幅雪白的脸色里,耳朵尖竖,吃肉的心思一点也没有了。
 
     “猫!”
 
     哥哥什么都不顾,连弟弟也忘掉,摔起长尾就跑向洞里,毫无踪影。他从后面看哥哥跑着,丧胆地,浑身毛直立起来――多么可怜的野心家呀!吱吱!吱吱!他笑着,自己的撒谎成功了,肥肉是自己的了。这是第一次他学说诳,而且居然有了好效果,心里很有点骄傲自负,十分惊讶起自己的急智来。“猫!”一个奇怪的东西,他未曾亲眼看过,只从母亲嘴里晓得有这个伟大的(原来母亲所说是‘恐怖的’)东西(原来是‘仇敌’)罢了。他怎能不快活得唱起“吱!吱吱!吱!吱吱!”呢?
 
     他用力把牙关动了动(因为大兴奋的缘故),觉得简直非常地饿――多么空虚的肚子!在刚用完饭以后,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块肉,他现在比先前更鲜红,更香甜,更可口(只要他敢吃,)更有一种奇异的诱力。怎样一个大神秘!他未曾见过,未曾尝过,简直不敢去触一下;他却想吃(无论饿不饿),并且独自享受,一口一口地咀嚼着那从未享到的珍味。他怕――怕什么?屋里一点响动都没有,静极了,连桌上的大钟该报时都不报时,连沸极了的开水也忘掉发泡了。那块肉仿佛向他微笑,的确还露出一排红牙来,引逗地唱道:“吱吱!进,进!吃,吃!”
 
     “只要我一跳就行了。”
 
     但是他并没有跳,跪伏在墙洞口,眼里放着金刚石的光亮,耳朵听着神异的乐音:“吱,吱!进,进!吃,吃!”
 
     他肚子是饿了。
 
     不仅肉是珍奇,那个盛肉的小铁家伙也是一个异彩。他并不注意这奇怪的小家伙,因为理会它不会给他充饥的。它是一种又像盒子又像架子的东西。如同一个倒置的碗,旁边开了一扇门,中间支着个小架子,肉悬垂在架上――可爱的小玩意儿!
 
     他并没有跳,一溜烟地来到架子外面;肉在里面。他的眼睛睁大了,差不多这块大肉在瞳仁上整个映出来。饿不饿现在似乎和他一点没有关系。他只想吃他,随便咬一口,尝一尝味道也好。嘴涎似乎从他肠里流出的,黏长银亮,悬在每根小胡子上,像冬雪后垂檐前的琉璃珠一样。
 
     小家伙里的肉,披着红袍,在他眼前跳舞起来。
 
     他的心忐忑着,怕着――怕什么呢?
 
     这个极小极小的老鼠。壮起胆,探头,醉迷一般――重进这个奇怪的铁家伙。一个奇怪的响声――什么东西塌下来了罢?
 
     他还昧然于身后的变,笑着,却哀歌道:“吱――”唉,他受那块肉的骗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
                                             (《清华文艺》第2期,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