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囝 囝

洋 囝 囝

顾一樵
 
     一家高大的厅上,挂灯结彩,满屋辉煌。走来走去的人,真是不少。有些戴着满头珠翠,一望而知是些有产阶级的太太奶奶们。她们都不知在那里忙些什么。
 
     看热闹的人们毫无规矩地挤进门来。在人声糟杂里听见一个小孩子问道:
 
     “这里喜事是娶亲还是嫁女儿?”
 
     有一个老太婆就告诉他说:
 
     “他们四小姐送帖子。他们小姐福份真大……。人家嫁一个女儿还没有这样的热闹呢!”
 
     爆竹声声,报道煤人驾到。一位三十多岁的老爷,亲自迎接进来。跟着就是几个用人托着几只长方盒子。女客们都早候着了。打开了红缎子的绣袱,就看见辉耀的炫目的几件实物。什么金如意呀,什么银元宝呀……花样翻新,多着呢!……真个惊人夺目!
 
     梅红帖上点缀着描金的一对和合,里面写着“敬求台允”四个乌黑大字。老爷接在手里之后,就不加思索地把照样一个帖子从书房里取了出来,帖子里头是早就依式写好了的。浓浓的几个黑点就轻轻把一个无知无识的幼女许给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子。从那时候起他们的四小姐就算是人家的人了!亲戚朋友们同仆从们都声声“恭喜 !”……“恭喜!”
 
     在屋的后面一所僻静的小房间里,低头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身旁桌上放着一个小洋囝囝,手头却正在缝着一件快要做好的小衣裳。她一壁低头缝着,一壁却静心听着。不知怎样平时一个人总有些害怕,今天却只怕有脚步声来。
 
      好像听见有人来了,她头格外低下些,兀自局促不安。等了一会,却不见人影来。好像又有脚步声了。声音很低,又是谁的脚步呢?恐怕终于是幻想吧?自己倒不禁好笑。
 
     猛一抬头,看见小妹妹笑嘻嘻地已经走近面前。她脸倒红了一红。小妹妹走到身旁说道:
 
     “四姊姊,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外面那样热闹,怎样不去看看?什么金的如意,银的元宝,新花样多着呢!还有许多姊姊妹妹都来了。她们都正在找你呢,你快同我一起出去吧!”
 
     她头微抬起来,双目注视着小妹妹,开口道:
 
     “小妹妹,我还是在这里好。你不要告诉她们好不好?她们要问,你就说我有些不舒服,下次陪她们玩吧。”
     她还恐怕小妹妹不知趣,赶紧接着说;
 
     “小妹妹,外边好玩,你快去吧”!
 
     小妹妹走了之后,她觉得自在些。她想外边热闹,姊姊妹妹倒可省得来扰我了。刚才战战兢兢,有如怕大难临头,现在倒似乎安慰些了。把小衣裳缝好,替洋囝囝穿上。洋囝囝穿着她亲手制成的衣服,好像同别的洋囝囝不一样了。她抱起来同她接吻,觉得格外亲热了。她们俩好像倒还有些感情。
 
     脚步声,喧笑声,惊散了同洋囝囝的情话密密。“恭喜四妹”“恭喜四姊”的声音,吓得她满面羞容,两颊顿时红晕起来,直泛到耳朵根边。她低着头也不敢看一看站在面前的姊妹们。
 
     满心要来打趣的姊姊们,都只在呆呆看着酒醉了的妹妹。她们都很怜惜她,竟不说一句话,也许有经验的姊姊们,早想到自己的情景,就不忍难为妹妹了。
 
     小妹妹忽然的从外边跑进来了。一看见她们就说:
 
     “嘿!我不告诉你们说,我四姊有些不舒服么?你们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倒害我找了好久。”
 
     有一个九岁的女孩赶紧插嘴道:
 
     “吓!什么舒服不舒服,你不看她还正抱着洋囝囝玩么?刚才我们都道了喜了,她还有不快活的么?”
 
     一个年纪顶大的女郎,对这小孩盯了一眼,说道:
 
    “蔷妹,你不要瞎说!你又懂得什么!”
 
     小孩子的话是爽快得很:
 
     “我怎么不懂!四姊今天算是许给人家了,隔几年人家娶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
 
     姊姊都听见了。她们都知道不久要做人家的人了。弄衣含羞的女郎却还紧抱着那换了一套新衣的洋囝囝,她再也想不到她的洋囝囝已经许了人家了。
 
     这时候“敬允台命”的大红帖子,却正高高地放在一所挂灯结彩的高厅上。人影杂乱着,只听见声声“恭喜”!
 
 
                                 十一年七月二十日于无锡
                               (《清华周刊》第3次文艺增刊,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