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 油 瓶

拖 油 瓶

提曼
 
      大家都叫他拖油瓶,我也只得这样叫他了。母亲对我说:“他和你的父亲同辈,你应该喊他一声叔叔。”我摇摇头不肯,他怎么配得上我称他叔叔呢?
 
      有人告诉我,我们这蔡村里的人都姓蔡,拖油瓶却是个例外,他是没有姓的。因为拖油瓶的母亲是个顶坏的女人,她先已嫁了三个丈夫,然后嫁给姓蔡的(这第四个丈夫是三年前去世的)。拖油瓶是她的第一个丈夫生的,据说那个丈夫是剃头老,剃头老是没有姓的,所以拖油瓶也没有姓了。好在有没有姓倒是件小事,他尽可以姓拖,或者姓瓶。但那却是的的确确的事实:他的母亲前后嫁了四次,他也跟着出嫁。母亲叫做老鼠精,儿子叫拖油瓶。“老鼠拖油瓶”,这是我们那里的一句土话。
 
      你要认识拖油瓶是很容易的,最显著的标记就是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和一长一短的眉毛(他眼睛天生来就有大小,他的右眉上有一条疤,所以显得特别短)。他说话时有点口吃,笑得很呆板。他的身材很瘦小,虽然已经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但还不及十二岁的阿明高。
 
      我说蔡村的小孩子是够狠的,尤其是我们这个高山党。所谓“高山党”,是指阿明,金友,小山和我四个人,我们住的那个墙门就叫高山。四个人之中,阿明长得最高,力气也最大,我们都怕他。他的叔父是远近闻名的金荣白眼,所以阿明有个绰号叫小白眼。小山是阿明的弟弟,是个老实人。金友生得尖嘴巴小耳朵,大家叫他小坏蛋,只要他眉头一皱,眼睛一闪,就有三条妙计上心头。
 
      拖油瓶住在我们的墙门外那个草屋里,当然不好算我们同党。但大园党和新屋党的人,总喜欢说拖油瓶和我们同一党,我们抵死否认。拖油瓶既没有父亲,又没有亲房,他的母亲是人人唾骂的老鼠精。随便你怎样欺侮他,谁也不会替他说半句公平话。这样的家伙怎配做我们同党呢!有一次,有一个人来向阿明告密,说拖油瓶在旁人面前讲他自己属于高山党。这可气坏了我们四个。金友就献计谋,同阿明咬了一回耳朵。阿明就命令我们,备好武器,一齐冲进老鼠精的草屋,趁老鼠精不在,将拖油瓶拉出。小山和我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的手反剪着,强迫他走。阿明和金友用拳箍和尖刀威吓他,不准他嚷。我们将他架到了青山头的大坟前,叫他跪下。阿明就装出法官的姿势,开始审判。
 
      “好家伙,从实招来,你怎敢冒我们高山党的名头?”
 
     “老爷,小人岂敢!”
 
      “还说岂敢,左右,打二百大板!”
 
      “唁!?D?D”我们三人齐喊。将拖油瓶按倒在地,剥下他的裤子。金友拿起了路旁一片碎竹片,就在他的屁股上乱打,口里还数着“一五”,“一十”……。打得拖油瓶连喊“啊唷!啊唷!我情愿招了!”
 
      “好停下板子,让他招来!”审判官说。
 
      拖油瓶泪流满面,气喘喘地招供道:“是小人该死!前天下半天,大园党的两个恶霸将我围住,拳打脚踢,打得我滚倒尘埃,当时小人情急智昏,就说阿明已准我加入高山党,来日必定要兴师为我报仇,那恶霸闻言恐慌,就赶忙将我放了。小人罪该万死!”
 
      “招供是实,从轻处罚。罚你喝尿一口,吃泥汤团一粒。”小山就用树叶编了一个碗,到溪边勺了半碗水,水里放进许多龌龊的东西,算是粪水。又用黄泥搓成一个泥汤团。大家再将拖油瓶按翻,迫他吃污水和泥汤团。他将嘴闹得紧紧的,我们倒也没法他。污水就泼在他的脸上,汤团涂在他的口角。
 
      从这回把戏以后,拖油瓶有许多日子不来和我们亲近。有一天,我们四个围坐在祠堂的地面上“称石子”(“称石子”是我们常玩的一种游戏)。拖油瓶偷偷地来了。他用手捏着他的膨大的口袋对我们说:
 
      “里面是什么?猜得着,有得吃。”
 
      “花生。”
 
      “瓜子”
 
      “蚕豆,或者黄豆。”
 
      他连连地摇头,那一大一小的眼睛斜睨着我们,撅起嘴巴,用手拍着口袋,那神气似乎在说:“现在,你们跪在我脚跟了。”阿明再也耐不住了,一跳跳了起来,马上将拖油瓶反背揪住,一边说:“是好汉,有东西大家平分。”我们三个也都立刻站起来,去夺衣袋里的东西,那衣袋禁不住一扯就扯破了,袋里的东西一齐撒下地来,原来是榧子。
 
      拖油瓶只得哀求我们讲和了。于是大家坐下来吃榧子。我们就问他榧子的来历。
 
      “舅父送来的。”他说。
 
      “骗鬼,你有什么舅父!”金友的手指指到拖油瓶的鼻尖。(其实金友并不敢说他一定没有舅父,只不过故意要吓他讲出实话来。)
 
      “那末让我讲老实话给你们听,可不要讲出去,这是金莲癫婆家里偷来的。她将炒熟了的榧子放在桌上,自己却去挑水去了,我就偷偷地开门进去,抓了三大手把。”他扬扬得意地装出抓榧子的姿势,口嘴是裂到耳根了。
 
        这偷来的榧子使我们上了勾,拖油瓶答应我们,以后他每次输到好吃的东西,一定和我们共享,但是假若有人欺侮他,我们却须帮他的忙。我们都同意他的话,只他不能算是正式的同党,他对旁人也不许提起只字。
 
      此后拖油瓶就常和我们在一起,每天早晨和我们一同上山去砍柴。他是个砍柴能手,砍得比我们都要快。等他自己的柴砍够了时,他就得帮我们的忙。这样,我们也落得偷懒。
 
      大家的柴都已捆好了,看看人影还是很长,正午还没有到,我们就垫着柴刀坐下来谈笑。谈笑最好的资料,当然是拖油瓶的母亲。最会取笑的人,当然是金友。许多次,拖油瓶被金友取笑得“钻地无洞”。
 
      “听说你的妈和土地庙里跛脚讨饭通奸。”
 
      “拖油瓶,你为什么没有姓呢?呵,我知道了。一个北老儿将你妈强奸,强奸之后,他就迳自走了,没有将他的姓告诉你妈妈。”
 
      金友老是说这些不伦不类的话语,我和小山有时也凑一两句。阿明是要装假正经的,“好汉不谈女人”,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着实乐意金友的话。拖油瓶好几次赌气想走了,但是只要金友说上一句:“开玩笑也要当真,到底是香瓜头儿”,他就又立定了。
 
      下面讲的一件事是我终生不会忘记的。
 
      那是一个暑天的下午,阿明、金友、拖油瓶和我同在一条小溪里学游泳。(这天小山有事到外祖家去了。)拖油瓶游泳的技术是一等的(因为他幼时住在大江边),我们很有点妒忌他。金友学了许多时候的仰卧式没有学会,反而吃了一口水,心里正不舒服,于是提议拿拖油瓶开玩笑。我们三个人就联合起来向拖油瓶扑水,一面扑一面还唱着歌:“老鼠拖油瓶,一拖拖到小桥顶,油瓶勃令下,跌落水中心,老鼠回头大吃惊。”我们正唱得高兴,却不料“勃令丁”一声,水花里不见了拖油瓶,他被我们迫得站不住脚,跌入深潭的漩涡中去了。(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传说,这个漩涡是通到东海龙宫去的,跌进去的人,九死无一生)这可吓坏了三个小孩,大家惊慌得哭喊起来:“拖油瓶淹死了,拖油瓶淹死了。”田里割稻的农夫听见喊声一齐跑来,有几个识水性的就跳下水去,总算将尸身捞起。那状况真是够可怕的,他的肚子有车箩那么大,脸孔成了纸金色。有人又将他拉到岸上,把他的腹部横搁在一块圆石上,用力拉开他的牙齿,这样,肚子里就咕嗜咕嘻地响起来了,口嘴里慢慢呕出许多水来。谢天谢地谢菩萨,他居然还魂了。
 
      这件新闻传遍了全村,全村的人骂我们三个小孩子作孽。但是他们总会加上这样一句:“拖油瓶也是好死不死。”晚上我回到家里,母亲将我浑身衣服脱去吊在柱子上,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第二天早晨还叫我亲自向老鼠精去赔罪。老鼠精倒有趣,不但不骂我,反而对我母亲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开开玩笑冲了场大祸,这个讨债鬼也真是好死不死,他死去了我真够开心哩。”
 
      拖油瓶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一时期中我们感到非常寂寞。现在,我们才觉得需要他了。等到他的病好了之后,我们待他比以前好得多。
 
      光阴有时候飞得比燕子更快,一霎眼,又是过了新年,到了清明节。这年头正是土匪最盛的时期,二十里外的走马山,土匪和官兵打得正起劲。小孩子是最会“看人学样”的,我们就模仿土匪,将高山党的组织大变更。阿明自称总司令,我和小山叫大头目,金友是军师,拖油瓶加入了这个新组织,作为“探子”。我们用桐子当炸弹,用竹片作刀枪,腰间挂着尖刀和拳箍。一战胜了大园党,再战打败新屋的官兵队。
 
      “我们应该干几椿轰轰烈烈的大事!”有一天阿明这样提议。第一件大事是“偷桃”。
 
      “荒牛坞的桃子已经熟透了。”金友来报告。
 
      阿明立刻下命令:“今夜五弟兄一齐到山坞里偷桃子去。”
 
      夜饭后,我们瞒住了家里的人,偷偷地溜到青山头的大坟前集合,向荒牛坞出发。这一夜,天上的星特别多,我们借着星光走路,虽然山径崎岖,倒没有栽多少跟斗。到了目的地,阿明下令分配职务:金友巡风,拖油瓶上树摘桃子,我和小山传递,阿明自己将桃子用布包裹。星光下我们见到树上的桃子很多,有几条桠枝挂着过多的桃子,几乎要折断了。拖油瓶就爬上树去,先摘下几个丢下来,分给大家尝尝。那桃子的滋味的确是头等,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好吃的桃子。只是匆忙里没有将它的毛擦去,口嘴边未免有点辣刺刺的。大家吃得正痛快。忽然惊动了管桃园的狗,它们狂吠着冲了出来。“哪个敢偷桃子,捉起来!”一个人燃起了火把,从东边的草庵中赶了出来。我们急忙丢了桃子,转身就逃,在平地上是跑,到了斜坡上就身子一横,骨碌碌地滚下去了,好容易逃到青山头,一点人数,只少了拖油瓶,大概他是被捉住了。
 
      第二天早晨,全村的人议论纷纷,都说“拖油瓶竟敢‘老虎头上找痒’,黑夜跑到荒牛坞偷金海无赖的桃子,现在赤裸裸地被绑在树上,叫他吃三天三夜苦头。”这件事母亲也知道了,而且明白我是同谋,她就将我关在冷屋里,说“让你饿三大,看你以后再敢不敢偷桃子?”但是到了第二天,我设法打破了窗格子,就跳出去了。外面碰到了小山,才知道拖油瓶已经放回来了。小山告诉我说:
 
      “昨天吃中饭的时候,老鼠精跑到荒牛坞,跪在金海无赖面前磕头,哀求他放了她的儿子。金海说:‘若是姓蔡的偷我的桃子倒还请有可原,一个拖油瓶要偷我的桃子真是天下造反了。’但后来他终于将拖油瓶放了。……此刻我们正担心着你,你的母亲真凶!”
 
       今年夏天又是旱灾,天旱就去求龙王,龙王真灵验,即刻布乌云,下大雨,隔了数天,龙王庙前就搭起台子预备演戏谢龙王了。这可又给我们一个活动的好机会,于是我们又干了第二件大事“抢亲”。
 
      这场祸又是金友冲出来的。他看中了塌鼻的阿芸,平日就和她眉来眼去的传情。今年春天,他曾经帮她采过一篓桑叶,采桑叶时就和她讲了许多调戏话,这是他常常引以为荣的。而且每当他讲起采桑的故事,他总要像乌鸦一样唱几句:什么“十指尖尖攀桑枝”,什么“依可知奴心中事”。
 
      可巧这天晚上,龙王庙前的戏有一节是“花和尚抢亲”。金友不禁野心勃发,再三恳求阿明帮他的忙,以成就他的好事,于是我们一齐去找阿芙,从庙内找到庙外,从店外找到庙内,小摊和赌场也找遍了,只是不见她的影子。我的心里老大不高兴,放着热闹的戏不看,却来抢什么“嫂子亲”和“姑娘亲”。
 
      “在那石桥上乘凉!”小山终于发现她了。那条桥在庙左面,离开戏台很远。桥上只有三个人,躺在地上的两个乞丐已经睡得烂熟了,河谷正倚着栏杆看月亮,手里不止地挥着蒲扇。
 
      “先派一个人去做媒。”阿明说。
 
      “我去。”拖油瓶自告奋勇。话未说完,他就跑了过去。走到桥上,斯斯文文地对阿芸行了一个礼。我们听得他说:
 
      “在下有礼了。我们军师要你做他的压寨夫人,特派拖油瓶前来做媒。”
 
      “什么?滚开去!该死的拖油瓶!”
 
      我们见他们口角起来了,立即蜂拥上去。像前次架拖油瓶一样的将阿芸架走。拉过石桥,横过水田,运往竹林。在竹林边我们站住了,阿明就对她说:“我们毫不想难为你,只要你今夜同金友成亲。哈哈,来左右,一人扶一个!上拜天地,下拜祖宗,然后两人对拜。”我扶金友,他们三个强迫阿芸,朝着月亮拜了四先生。阿芸总是啼啼哭哭的骂着:“斩头鬼”,“千刀万剖的”,“狗生猪养的”。金友就上前,叫大家放了阿芸,很温和地叫她做“娘子”。拍的一声,金友的脸上着了一下耳光,阿芸一溜烟逃走了。
 
      天才亮,阿芸的父亲纪友,挨户告诉:“高山的几个小鬼欺侮我女儿,强迫她和金友成亲。拖油瓶领头的。”我当然又免不了遭母亲的责骂。金友却反骂了他母亲一顿。金荣白眼(阿明和小山的叔叔),同纪友是对头,反而称赞他两个侄子有义气有胆量。最吃亏的自然总是拖油瓶,纪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冲进老鼠精的家里,将家具打个精光。一把拉起了拖油瓶,将他丢入了毛坑,请他洗个粪水澡。
 
      “给人浸毛坑,我从此倒霉了!”拖油瓶结着舌头说。
 
      我们蔡村有一个“前山祀”,每年清明,冬至都要做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