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安丫头

来安丫头

毓芬
 
      夜间:
 
      来安又给蚊子臭虫扰醒了。她心里很发急,因为明天做事没有精神时,又要挨打,被骂做活死人的。她极力闭紧了眼,想立刻睡去;但是身子底下臭虫在爬着,还有嗡聋嗡聋的蚊子,像拂不断的蜘蛛丝似的,讨厌地缠在耳朵上。
 
     她不能入睡,反而清醒了起来。
 
     在撕破了糊纸的窗格上,月色穿过了尘网,透了进来。清冷而且寂寞地把它银白色的光一方方地丢散在地上。
 
     在满身抓着痒的来安,对这落在枕边的月光发了一会楞,于是好奇地坐了起来。
 
     一条蚯蚓从席子的窟洞里伸出了上半身,躲避月光般向黑暗处探索着,冰凉的环节体触到了来安的腿肚。她轻快地捻了起来,向对面的柴堆掷去。?D?D这在着地睡了七八年的她,是件平常不过的事。
 
??     她觉得快活起来,能够安静地看看月。许多杂念便趁着这时溜进她的意识来了。
 
      ……自己已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没有穿过一件布衫!大小姐天天穿着新衣服哩,那种又漂亮又好看的长衣,软软的下幅旗角儿似的甩到脚背上,还有对门的八小姐,也总是穿得一样体面。将来也许会有这么一件?但立刻她就感觉到自己是在痴想。她们都是小姐,自己是一个帮人家的丫头。……太太有一天晚上说,自己在二十岁出嫁?D?D她面孔红了,以为有了这种念头是不正当的,于是她不敢再想下去。昨天被太太用竹片打的情景又显在她目前,似乎屁股上,又在作痛起来。
 
     嗦落,一只老鼠在她身上很快的爬过。习惯了的她并不觉得吃惊,只是想到隔壁的来顺说这柴仓里有什么狐狸精,倒有些汗毛冷起来。似乎对面黑暗的柴堆上,真有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睁开了圆溜溜的绿眼睛在望着自己。她没法,便仓惶躲进被单里,一个不留心头套进了一个破洞。自己很有些发笑。
 
     笑着倒忘了害怕了。于是她记起来顺的话来:
 
     “……我爸爸没有钱还租还债,被人家打死了;家里的东西又都给水冲了……我出来时,我妈还在床上哭着。”
 
     “我们太太真不要脸,总是把送东西赏下来的零钱藏着,说是凑凑做件棉袄过冬,过了十个冬,还没见她拿出一件棉袄来,不用说棉袄啦,就是一双新的袜,还没穿过她的呢!?D?D我真想回家去,哪怕是饿死也愿意。在人家一世,做得最好些,也还不过是个“丫头,无论什么地方都给人瞧不起。……”
 
     这许多话,都在来安心里打着滚。她奇怪来顺不过比自己大一岁,会懂得会想到这么许多。
 
     她自己想想也真有些疑惑起来。太大常说:“如果好好的做事,到二十五岁时,是讨欢喜的说法,是要做一条新被,做两件棉袄裤。……”她当时听了虽然心里也曾快活得几乎笑出来,但是怎样才会讨欢喜,如何才算是好好的?她以为是做得非常起劲,非常谨慎了,但结果不是骂,便是打。说说好听有新棉被……现在讨一根青棉线还不肯。……她觉得自己的太太也像来顺的太太一样,说下的话总有些靠不住。
 
     ---来顺的话才不错:“我想回家去,在人家一辈子最好些,还只是个丫头,要打就打,要骂就骂,牛马也不如!……”
 
      然而家呢?爸和妈好多年就死了啊……人家还有家好回去,自己要见一见亲人面,只除非上阴司去才做得到罢?
 
      抑不住的伤痛的感觉,在心里涌起来。
 
     她又记起了她的幼年。
 
     确定的年限已经记不起来了。自己颈上挂着一络苏子,上面给着一把小小的银锁片。对门的老太婆老爱走到自家门口来,拉着她的锁片讲许多现在记不清的话:
 
     “好体面的小娃呀,这压邪的银锁是值钱的啊。你看长得多秀丽,长大了时攀一门财主好亲戚,你爷娘就享福了。”
 
     母亲也笑着回答她:“哪里那大福气,穷人到底是穷命根哩。”
 
     “哪里话,如今种着人家田,说不上三年两年发了财,就有田把给人家种。只看这小娃长得这娇,命根儿准不浅哩。”
 
     母亲就笑得更高兴啦:“靠你金口罢?D?D来我家坐坐喝一杯茶不?”
 
     爸爸田里息了工,也会领着自己上附近几里路的街镇上去玩,妈老是追上门口来:
 
     “来换件衣服去啊,女孩儿家也不装扮装扮就上街去,野里野气给人笑话啦。”
 
      于是妈给罩上一件洋布衫,沾着些红水往自己的眉心里画一条线,才让爸拉着手地上街去。回来时买上两个铜子花生,手里捧不下,拉起衣裳的下幅做个衣兜兜着走。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在她的生命上抹下一条淡淡的痕,模糊地想来还有这么一点约摸是记得的。
 
     到自己长得了十岁上,家里非特没发财,爸的脾气可变得像骡子样燥,整天在家里叹着气,同妈吵着嘴。她头上的银锁片没有了,妈也不再怎样来宝贵她,撞着不如意时也会虎睁起眼睛骂。她那时看到妈妈那张大的眼睛便会这样想:“爸爸不好了,妈也不好,只比爸爸好一点,爸爸是坏坯。”因为逢时逢节祭过了祖,妈会拣一两块不瘦不胖的肉,阴阴的藏给来安吃。
 
     坏坯的爸愈来愈坏,慢慢的不再叹气啦,有时喝醉了酒,闯进来半句话不说,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满满的红丝网着他眼球,呆顿顿地看着人。
 
     来安见了这样子就怕,爸又要露着牙齿骂人啦。
 
     就是这么一回,冬天里,门外的冷风像发了疯样的刮,嘶嘶的在屋顶上叫。来安坐在屋角里的草堆上,冻得缩一团。喝醉了酒的爸牛鼻子似的喘着气。
 
      妈抹一抹鼻尖上挂着的清水涕,一面揩桌子,一面赶那跳上板凳来的大雄鸡。
 
     “嘘!?D?D鸡也变得爬高落下,一团破家相!?D?D我说你不用再喝酒,醉得人事不知也晓得丢不丢丑,女的小的棉袄没一件。冻得这副模样,你也动动心不?天天喝得像鬼那末一个。”
 
     爸只缩着头不理睬。过了好一会,偏过头就用沙哑的喉咙大声地吼:“是我要的?!是我要的?!出出进进设一句好听话,只道我害了你!”
 
     “要不是你这酒鬼,我要替哪个吃这苦。”
 
      爸就伸长脖子从凳上跳起来,眼睛睁得就像是铜铃子,“我害了你!我害了你这恶娼妇!”
 
      他摆开了站不住的腿,摇摇不稳地两步冲到妈跟前伸开粗手就是“拍”的一巴掌:
 
      “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妈的头被打得撞到柱子上,重重的碰得瓦都要震起去,于是妈也哭喊着,
 
     “你打!你打!”
 
      爸简直是脱了缰的雄牛似的没头没脑扑过去,爸妈两个都滚在地上殴打着。她起初还被吓呆着,过后听得妈哭,喉咙里什么硬得紧紧的,心跳着,陡的哭声从嘴巴里冲出来:
 
     “妈妈啊!妈啊!”
 
      谁也不理她。爸爸把妈按在地上,举起拳头汹汹的只往妈身上捶:“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他两手揪住妈胸前的衣服,把瘦削的妈提起来。
 
     “要摔死妈啦,妈啊!”她吓得缩在乱草里,闭着眼睛不敢看。
 
     “妈啊!”
 
     妈在挣扎着,滑脱了爸的手,又重重的跌落在地上。扑上去,爸还是提高了拳头连二接三的捶。妈的头发蓬乱着,两只手只在爸的身上抓。直到邻家的阿根媳妇和三麻子跳进来:
 
     “为着什么啊,夫妇两口子好好的又打起来!”
 
     爸还不放手。三麻子把爸拉起来,爸不顾自舞着两手喊:“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回头指准了女儿:“你哭!你这死丫头广
 
      妈胸前给扯破了一大块衣服,左奶子都露了出来,胸上给打得紫一块,红一块,拉也拉不住的冲向爸怀里来:“你打!你打!打死了倒干净!”
 
      到把两个拉停了,爸又只坐在凳上叹气。阿根媳妇素来会说话,扯着妈劝起来:“脾气一躁真恨不得杀死个把人才爽心,不过为人总不好按着火性走,村上哪一家不穷?前后三庄只除了王著董是个财主,家家是一顿饭接不上一顿粥,天没眼睛啊,你两个结里结巴的好勤当,只是一年旱两年水的,收起来的稻谷租也不够还。?D?D谁也不必怪谁,夫妇两口还分你我么?谁也不会说害谁啊。真是孩子气?D?D女儿长得这大了,白皮嫩肉的,后福不浅啦。?D?D定定性罢。不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被人家笑话。”
 
     爸像是酒醒啦,把手臂软软的搁在桌子上。
 
     “我懂得?D?D原没有什么啊。”
 
     “没有什么怎的就打起架来了?”
 
     三麻子和阿根媳妇都笑起来。“好罢,既然没有什么就和和爱爱的过下去罢。?D?D自然,人穷了闲气多一点。耐着点罢,会翻身的。”
 
     然而谁说会翻身的?翻到今天也没有翻转来,人是一年比一年穷。
 
     爸把左手来撑着头,他不说什么。妈难为情似的把破了的衣服扯上来,想把乳部掩了去。来安用袖口抹着泪,呆坐着,大雄鸡伸开一只腿,要走不走的站在她跟前,用惊奇的小眼睛瞧着她。
 
     在这次殴打的后一天,收租的来了,量完了租,米只剩浅浅的一蒲栈底。
 
      “怕不上一担了吧?”
 
     爸只冷冷的答一声“差不多。”
 
     “你说这一冬怎么过啊!”
 
     妈盖上栈盖,忧怨似的说。爸又不说话。来安听过隔壁的龙太说,今年的人都要饿死了,饿死了变烂泥,给有钱的人填棺材底。
 
     ---真要饿死了填棺材底么?她畏怯地看着爸爸想。
 
      对门的老太婆还到她家里来,这两天常和爸妈攀谈着不肯走,不晓得为什么,来安老觉得讨厌她那瘪嘴瘪脸的样子。
 
     有一天刚融过了雪,门前泥场上烂烂的,牛脚印里积着垢污的水。有太阳,所以还不冻冰。妈在房里忙了一早晨,收拾几件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袱在等着什么。
 
     “妈,做什么?”
 
     爸却一反拉开她:“走远些,小孩子家问什么?”
 
     老太婆又走了来。
 
     “收拾好了不?”
 
     妈不声不响的点一点头,忽的鸣鸣的哭起来。妈抱起她来亲亲她的脸,又把她放下来。“好好的在家里罢,不要上外面去乱走,爸爸会照应你的。”?D?D一种不好的感觉在她心里涌起来?D?D什么事啊?妈走哪里去啊?突然来的寂寞的感觉,使她跟着妈哭起来。
 
     “别走啊,妈妈啊!”
 
     老太婆露着奸滑似的脸,低下头来露出她几颗落剩的蛀黄牙:“你晓得你妈上哪儿去啊?又不走远,上一趟街买烧饼你吃哩。”
 
     她只吊着妈衣角:“别走啊,别走啊!老太婆不是好人,妈妈别走啊!”
 
     “暧哟,小丫头也骂起人来了。”妈挂着泪,温和地拍着她的背,使咽地说:“放了手罢,好好的在家,妈妈一会儿就回来看你的。”
 
     “别走啊!……”
 
     爸伤心地叹了口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