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杀父亲的儿子
翟毅夫
冬天来了,天气晚得特别快。五点钟的时光已经是灯火万家了。重阳,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垂头丧气地踱进一间快要倾倒的破屋。他卖了一天苦力除掉开销车价外只剩下二十几枚铜子。他昨夜同妈妈谈了大半夜的活,天才亮,就爬起来了,所以更觉得十分疲倦。往日他回家稍迟一点,他的妈妈早就站在门口等候。今天他看见大门虚掩着,五岁的小弟弟在屋里哭着喊妈妈,他以为妈妈出去买东西去了。他跨进门来觉得屋里的气象完全和往日两样了。好几天不见面的爸爸现在正靠着锅盖自酌自饮。小兄弟躺在炕旁边的地上,头上青了好几块,嘴里仍是不住地高嚷着妈妈。爸爸好久没有回家,他心里老是惦念着,昨晚还同妈妈谈好久呢。她说:
“你爸爸老是整夜里在外面不回来,身体怎样受得了阿!”
他的爸爸现在回来了,他应当好好地劝他以后应当顾惜一点身体。爸爸坐在那儿酒色晕满了脸,倒显出几分壮年的精神来,但是那快枯萎的躯壳总是遮盖不了的。妈妈以为爸爸永不回来了,昨夜还哭了好久呢。现在爸爸果然回来了,他恨不得跑去一把抱住爸爸说:“爸爸你不要再出去了,免得妈妈惦念着。”他这样幻想的时候,步履走得很慢。爸爸一定看见他了,却理都没理他。仍是怕然自得地喝他的酒。他慢慢地走到爸爸面前,觉得爸爸不像意想中的那样仁慈可爱的了。满面的横肉染了鲜血似的酒色呈出一二种杀气腾腾的模样。他走到爸爸的身旁很胆怯地叫了一声:“爸爸回来了么?”那时小兄弟的哭声更加响亮了些,爸爸回转头来怒骂:
“再哭,我就打死你!”
这是爸爸向他亲爱的幼子说的话!小兄弟果然吓得不敢哭了,他自己也吓怕起来了――他一向是怕他的。爸爸向他说话了:
“回来了么?今天挣了多少钱?”
爸爸仍去喝他的酒,好像并不希望什么答话似的,忽然一件事提醒了他,他赶快问:
“妈妈上哪儿去了?”
爸爸狞笑了一声,露出的黄黑的牙齿似乎要吞下他去似的,向着他说“你的妈呀?哼!……到天津去了!我问你今天挣了多少钱,听见了没有?”
这完全是梦话了!重阳却不能不更恐惧起来。他想起好几天以前爸爸骂妈妈说:“我快要送你滚蛋了!不要神气!……”她莫非真被爸爸送掉了么?又有一天,来了两个人向爸爸要赌博的债,爸爸说:“稍过几天一定还你。”爸爸是个游手好闲的酗汉,过几天哪里有钱还赌博债?是了,他的妈妈一定猪仔般被他爸爸卖给人家了!好可怜的妈妈呵!她没有一件事情不服从爸爸的,到底还不能逃掉这最后的牺牲!有天晚上,爸爸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揪住妈妈便打,打完了还说:“看你这副脸子还可以卖几个钱,饶了你这条狗命吧!……”
以往的伤心事一件一件地在他的脑子时涌现出来。妈妈总教他要听爸爸的话,爸爸要骂只好让他骂,要打只好让他打,因为爸爸是一家的主人。他爱妈妈,所以不能不听她的话。无论爸爸怎样虐待他,他仍是很甘心的忍受下来。有一次,他同风雪搏战了整天,得到三十枚的代价,回家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被爸爸一把拦住将铜子完全拿去了。他们母子三人只好坐在家里挨饿。他气愤愤地向妈妈说:
“我大了一定不养活爸爸的!”
妈妈大哭起来了,并且说:“你忍得不养活你的亲爱的爸爸么?你也不怕雷神打你么?……”
他求饶说:“我说得好玩,我不敢不养他。”她才不哭了!
他为了妈妈什么事全忍受了。他听妈妈说过爸爸总有爱惜他们的那一天。妈妈现在成了牺牲者了!他以前的种种忍受和希望现在全成为泡影!妈妈走了,他的心儿也随着她走了!他站在狠心的爸爸面前,应该说什么好呢?爸爸仍是一只手夹着羊肉脯,一只手端着酒,很自在地坐着享受口福。妈妈这时候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母爱在他的心上燃烧到了焦点,快从口里喷出来!他的眼泪全被爱火烧干了!他要去找他的妈――无论如何要去,找他的可怜的妈!他很微声地说:
“爸爸呀!妈到底上哪儿去了?”
爸爸是真醉了,没有回答,提起酒壶向着他的脑壳上抛来来。他幸亏躲得快,没有受伤。锅盖上一把菜刀又在爸爸手上了!他忽然回忆到有一次爸爸也是要用刀杀妈妈,她跪在地上求饶,才免去了危险。他也可以跪下来求饶,可是他不愿了,因为他们的中间已经没有父子之爱了!一个平常的人要用刀来杀他,他能不自卫么?他心上的一股热火一阵一阵地喷出口来――他本性彻底地换了一个样几了!他看见爸爸手接着刀预备砍来的样子,他赶快按住爸爸的手,厉声的说:
“快放手!快放手!”
他的爸爸一壁挣扎着手上的那把刀,一壁口里嚷着;“反了!反了!你想杀你的爸爸么?……”
他早不知道自己了,爸爸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不由得身上一抖!但是刀被他抢过来了!爸爸手上又有一件武器――一根劈柴的斧头。斧头砍过来了,他用手上的刀一弹,斧刃反射在爸爸的脑盖上。爸爸受伤了,慢慢地倒在灶旁的地上。血流在爸爸的面上倒使他更吓得战栗。他紧握着手上的刀向爸爸望着,爸爸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了!他的失了神的眼睛到了这个时候才又看见卧在地上不敢做声的小弟弟。他慢慢地走到小弟弟身旁将他抱在怀里。小弟弟这时才敢放声大哭起来。他紧紧地偎抱着小兄弟,很细声地说:
“好弟弟!不要哭了!爸爸睡着了呢!我抱你找妈去……”
他很亲热地紧抱着他的小弟弟慢慢地走出门来。
(《清华周刊》第4次文艺增刊,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