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请柬

奇异的请柬

蓬洲
      上星期五我接到一张很奇异的请柬。柬长约三寸八分,宽约二寸五分。质地是种精致的西洋纸的,色粉如桃花,正中写了三行颇秀丽的字:
 
      松洲:
              我想您定肯牺牲明天一个下午,来赴您老友诚挚的约会!
 
             他的热情,他的幸福在准备着能贡献您些意外的欢喜。
 
             一永,北平东城××胡同××号。
 
      这事完全出我意表,不特字迹生疏,压根我就没有过叫这名字的朋友。为这奇异的片子我堕在猜测疑惧的网阿里整整一天。我正如书呆子一样,我想起许多荒唐艳丽的浪漫的故事来:设想请者是一处子,是一少妇,美丽而多情,假借(他)一永的名字把我招致去作喜剧内一个角色;也许是个骗局,引我人毅,从我身上刮些油水;也许……记是没有一个可能。说也脸红,像我这个蠢家伙,像我这个穷小子,能引动美人的青睐?能激起暴徒的恶意?那么也许是朋友寻开心吧?果然那样好极了,反正课也不忙,近些天口头苦涩涩地,腰袋干净净的,抓住他们过过馋痛,借些钱花,也是值得。万一就算是万一吧,是上述两个可能之一我不也可得些经验?主意打定就安稳的睡了。这夜还作了一串少年人惯作的甜蜜的梦。
 
      第二天绝早由学校“动身”,天是立秋后仅有的暖和。沿途喜鹊在头上只是咋咋的叫。“喜鹊叫喜庆到”,在这清新朝气里,我希望这是个喜的朕兆啊!想着走着,西直门的影子,渐渐清楚起来。进了城,步行到天安门,看钟楼未交十二点,重到东安市场兜了个圈子,约莫是该赴约的时候了,才慢慢踱人××胡同。数门牌至一株红大门,细看号码同请柬上完全相符,始把门环叩了两下(不知怎的心头在这一刹那间跳的很凶),门开了,出来位四十多岁的妈子。
 
      “这是一永……先生的……公馆么?”声音低得几乎近于低慌了。
 
      “谁?”妈子大声的问。
 
      “这是一永先生的公馆么?”我鼓起勇气再问。
 
    “您是李先生吧,”妈子打量了我的上下笑着说,“请进来,请进来,我们老爷方才还念道您来的。”
 
       院子轩敞阔气之至,四合的房子,夹道摆满青苍的扁柏,各色各样盛开的菊花。正房脊上露出欹斜的槐枝,显然,那后面是花园了。我茫茫然被引入东客厅内,还未坐定,就听一派洪亮的笑声随着高大身躯出现在房门口。
 
      “松洲久违了!我知道您能来所以未有亲身去请。果然还是当年的爽快,应约而至。好极了!好极了!”
 
      主人一面高兴地悬河般说着,一面来同我握手。肥大的手掌,厚而有力,正与我瘦弱的鸡爪般的成个对比。我注视他那丰满红润的脸,一身同脸色相衬的天蓝色缎袍。有顷才恍然想起,“他不是中学时同班的王么?”但是他的肥胖,他的阔气使我未便唐突的问。
 
      “你不认识我了吧?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今天我偏要给您个哑谜猜,不告诉您我是谁,……请用茶。”他微笑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热情的注视着我说。当妈子端上茶来,他绕转变了话头。
 
     “您不是王克佳君?”我假作安详的说,实在我心里惶惧已到万分,他这主人除了有几分像王君外,我更想不出和他更熟识的影子来,我只得冒险的这样试一下。
 
      “啊神眼李全,名不虚传!”主人竟把我中学时的诨名喊了出来,笑堆满了脸,竖起大指喷喷的向我称赞。
 
       一块重石挪下我的心头,这时我已恢复了本来的我的状态。我们谈到天气,谈到中山公园的绿菊,谈到故乡的白乾酒,中学同学的升沉,时局的变化,兴奋地毫无忌惮地谈。最后他说:
 
      “请您看看我几年来的成绩,”他令奶娘把两个少爷带出来。
 
      “见见你李叔叔!大宝,二宝,鞠躬,叫李叔叔!”
 
      孩子真好玩,天真,活泼,美丽而壮健。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同样整洁的毛衣,皮鞋,苹果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珠,眼毛很长,活像洋娃娃。
 
      “李叔叔!”
 
      “李叔叔!”孩子舞蹈着望着我的眼神叫。
 
      主人眼都笑迷成一线。当我牵住两个孩子问他们会不会唱歌时,他说:
 
      “您看这孩子如何?这不过是我幸福的一部,我将把幸福的全部给您看,使您欢喜。”他又把太大请出来。
 
      “芙!这是我常常念叨的李君,也是你昨天写请柬约来的松洲。”太太年青,紫湖绸的旗袍裹住秀丽似体裁,俊俏而端重,完全是一大家闺秀。盈盈相见后,就问主人叫妈子预备莲子粥是糖的还是八宝的。
 
      我这时完全为主人的幸福及快活所沉醉所征服。实在说像我这样寒伧凄凉身世的人,在这天半虹霓与阳春花香所织成的氛围里,又哪能不晕眩?不投降?我不说话,不能说一句话。只微笑着抗摩孩子的头望着主人夫妇。因而把主人中学一段生活史展开:
 
      是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王因为年龄较高有着野牛一般的健顶身体被选作本级足球队长。他每天课后招集同学在大操场上练球,雨天大家就聚在教室里闲谈比赛一类的事项。他活泼诙谐同每人都合作得来,我彼时虽无资格参加足球,但闲谈同志里却是重要之一个。大家相处久了,每个人的身家历史都熟习得倒着背得出来,一天在闲谈中间了突然说:
 
      “王有恋人了!”
 
      “王有恋人了么?”大家发现桩极大的隐秘喊着,眼光立刻汇集在王的脸上问。
 
      你看过战败公鸡的脸么?只有这个才能仿佛王面色玄红的程度。他无言的低下头,半天才扯丁的臂膊质问:
 
      “谁叫你这鸡子捣鬼?”
 
      “那天你跟着走的女生是谁?你一直送到她的校门。”丁不服的扯脱了臂反驳。
 
      王一气走了,会就这样结束。事后才晓得王近来在追求一个同他堂姊同学的女生。女生年纪与王不相上下,据说是某女校交游极广的人。
 
      “怪不得王近来踢球不大起劲!”
 
      “怪不得王头发每天梳得光光的!”你一言我一语,用恍然大悟的神气,大家谈着。
 
      事情过了一个多月,这幕剧在每人心头上,正如校园中的落花,由萎黄而零落而消失,大家谈话材料又转到别方面了。星期三下午正在上国文课,校役持一纸条将王唤去,直至放学时刻王始沮丧的回到教室来。
 
      “什么事?”他在包书包,我看见他的眼圈红肿,关心的问,“你哭来的吧?”
 
      他抽噎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抬身就走。我因为太深究,未免过于残酷,就爽然的回转家去。
 
      从这以后王就由学校失了踪。给人们留下的只是“王自杀了?”“王潜逃了?”两个疑问。
 
      “哎呀计算起来我们不见一晃己七个年头了!”我猛然觉得在这样极度快活的会面里沉默久了,未免扫兴;仓促间又抓不着个好的题目,只得用极平凡的话感叹着说。
 
      “真的,我经过无数的危险,想不到此时此地还能与老友会在一起快活的谈着。”
 
      饭来了,我们坐在一起吃。主人女主人,更迭的殷勤的劝饮劝饭,嬉笑着谈些有趣的故事。饭后在酣然的酒意里,主人开始把他几年冒险的经过述出来:
 
      “你还记得我那次失踪吧,但是你或许不知我为什么失踪,我不妨详细为你陈述一番。因为那是我旧理想生活的结束,也是我新实践生活的开端。没有那次转变我不会有今天,也不会同老友自由的愉快的在此地谈着。你没见了所说的我的恋人吧?那东西到现在还使我不寒而栗。她彼时虽然一般人认为不美,但我一见她就狂一般的着了迷。因为堂姊的介绍我认识她和她往来。她爱我无宁说耍弄我吧,正不减于我的爱她,一天不见我饭就吃不下,我脑里幻设许许多多新的理想:第一步同她订婚,订婚后,一同升学,国内大学,国外研究院,回国后一同创办教育,组织模范的小家庭……哪知那一天使我最难过的,毕世不忘的礼拜三,我给她去一封比以往更婉转缠绵更热烈真诚的长信,她就翻转了脸呢?她把信给她校学监来向我校教务主任严厉质问。主任唤我去,痛斥一番,亏得他谅解我年青不更事,否则就马上除名了。同时他警告我不许再有类此行为……您不还问我为什么哭来的么?那就是受惩戒的结果啊。她又把我的无礼向父亲提出,我回家父亲大发雷霆又重重打我一顿。我觉得不自由,无情虚伪,没有谅解的家庭,学校,社会,还呆着有什么意味?就一气跑了,去当兵……”
 
      “朋友您乏了吧,请吸根纸烟。”他看我坐着动也不动就问。????“起先在奉天当小兵,连长看我精明就提拔我作正目,打了次仗被荐到某团长处作弁目。后来就被送人讲武堂,毕业后充当排长连长,感谢天又打了一次大仗经了一次改编我就一跃而为旅长了。在当连长的时候纳了乡下一位富户女儿作妻。你看看我这太太,虽非大学学生,受过什么高深教育的女子,不也够味?”他指着太太说:
 
      “去年感到军人的反覆不顾正义,时局的变乱无常,因辞掉旅长位置,卜居此地。日常教孩子读书。打算就这样尽我天年,……大宝现在已能认千余字了。宝宝告诉你李叔叔都认识什么字?那时不知您在××大学。前天听位老友说我才给您一个请片。那片子的措辞书法全出自我妻一人之手……你厌倦我的琐碎的话么?老友!您现在也许在恋爱或追求恋爱,我给您个建议,不要大信那些东西们,女学生们的巧言花语。她们固然不能一笔抹杀,也有好的;但大多数是受教育越高,心地越坏……自私,骄傲、奢侈、淫乱……对您毫无补益。朋友我不打您兴头,请您仔细观察,好好回想,这些人是否能够教一个像您同我这样爽快的人,高高兴兴活下去?……”
 
      这忠诚朋友的话使我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而吃惊,怀疑,难过了。他这全是从事实得来的结论,虽然不无偏激之处可攻。但我不愿反驳他的话,我更不愿揭破他这神仙一般幸福的梦。我只得笑着点头,同意他的理论。
 
      我回到校来,躺到床上细细咀嚼这理论的味道。我在人生的路上又得了个新的参悟。
 
                             (《清华周刊》552期,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