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的笑

菲儿的笑

古草
 
      菲儿从幼就是爱笑的,她妈妈说她要是不笑了,就是快要病了。爱笑的孩子自然是谁都喜欢的,所以菲儿很少因为没有人抱了而躺在摇篮里。
 
      刚会走的时候,菲儿最爱玩猫。在暑天,绿荫正浓红花盛开的时候,形形色色的蝴蝶在花叶中飞翔;小猫摇着尾巴追着蝴蝶。菲儿追着小猫,蝶儿飞到隔墙去了,小猫地爬到树上去了,菲儿拍着小手张着小口笑,全家都笑了。
 
      菲儿和她的哥哥吵嘴,哥哥被母亲骗到外面去玩,她自己坐在母亲的膝上,小舌头舐着母亲的脸涡,有时把母亲的手拿来替自己抓痒,默默地静静地过了几分钟,于是菲儿笑了。
 
      姑母来了,带来了两大罐饼干,一篮橘子。抱着非儿说道:“菲宝呀,阿姑和菲宝隔得太远了,不能时常来看宝宝。但是阿姑看见宝宝时,心里是多么高兴呀!你的雪妹太不乖了,阿姑老淘她的气。宝宝的笑,把阿姑的气都笑走了,阿姑顿时快乐了。”于是菲儿拿了饼干吃着橘子又笑了,橘子水直流到衣上。
 
      七岁了,菲儿进了学校,一位和蔼的女教师拉着她的手,领她到这里到那里。菲儿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怕会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廉外滑走了。忽然,一阵琴声随风吹来,味亮轻婉,好似春朝的黄莺站在柳梢上唱,也好似秋夜的蟋蟀藏在墙根下歌。非儿凝神听着,什么都忘了。待那女教师拍着她的肩叫她到别处去时,她才微微的一笑,回复到她原来的状态。
 
      第一学期过去了,菲儿的成绩很好,她得了许多奖品。菲儿一跳一跃地奔回家去,一面叫着妈,一面把所有的东西陈列在桌上,母亲,菲儿笑得流泪了。
 
       偶然,母亲在发怒时光,也要责骂菲儿。但是,一会儿,菲儿早已蹲在母亲的膝前,两手围着母亲的腰,歪着头笑了,母亲立刻就抱起她来,吻着她也笑。
 
      光阴似流水般过去,菲儿已经十三岁了。爹娘喜欢她,衣服是几天换一件,件件新式样。挂在耳旁的两条小辫子上,带着两个绸结。当她跳的时候,结儿动了,活像两只蝴蝶绕着一朵花儿转。呵,哪里来这么动人的鲜花!五六十人的学校里,自然要推菲儿最美丽,最天真,最伶俐,最活泼了。一天当菲儿由校归家去的时候,她的邻居彬彬忽然追上来嚷道:“蝴蝶辫子,蝴蝶辫子,我爱蝴蝶,我捉蝴蝶,多美丽的花呀!”说罢,他要想来逗着她的辫子玩。菲儿“呸!”的一声,加紧脚步走了。红云泛上了她的脸,但她显然是低着头在微笑。
 
      现在菲儿已快高中毕业了,她的脸比从前更美丽,她的表情比从前更活泼,她的学识比从前更丰富……什么东西都增进了,只有她爱笑的天性没曾改变。一天,她接到一封信,字迹的生疏,使菲地疑奇地连忙拆开来。信的内容是这样:
 
      “菲小姐:
 
      三年的同学,几乎没一天不和你叙首,今天写这信给你,想你能恕我的冒昧,深深的鉴谅我吧!你那美丽的容貌,伶俐的姿态,清朗的喉音,卓越的天性,在我第一次和你叙晤以后,就在心头留下一个常常的痕迹,我知道凡鸟原不该希求和凤凰喈鸣,我是那么庸碌,拙笨。几次想忘记了你,这哪里可能,因为丰盈的感情,像春泉般涌沸,理智的岩石,是压不住它的呀。这痕迹已占领了我的心,它恍如海中的岛,万千思想,好似海上的行舟,没有一只行舟,不会碰到那岛屿的呀。啊,菲小姐,我日间望着行云,临着流水,到处浮现出你的美姿,风吹着柳枝,我想见你的漫舞,小鸟儿婉转歌唱,我想见你的清歌,树林中闪耀着电光,我想见你的秀眼,朝露溢着山茶,我记起你微红的笑靥……什么都掀动了我对你的思念,什么都使我向你神往。我最爱你的笑,你那天真无邪的笑,多么的奥妙而且动人呀,你的笑有着朝霞的绮丽,有着玫瑰的芬芳,但是朝霞和玫瑰哪有像你那笑容中的甜美和生动呢。一切在你的前边,发着光明,向着融融的大道前进。这是初次和你通信,我也太冒昧了,但你也当知你自己是个怎样令人怡情的安琪儿时,你该恕了我的冒昧。愿乐安好!
                                                                                                                             你的同学李彬彬”
 
      彬彬是位很有才干的人,一级中除了菲儿以外,谁也及他不来。他生有一副挺伟的躯骨,勇敢的精神。在许多同学的心目中,菲儿和彬彬是天生的一对。菲儿看到了这封信以后,无限的欢喜充满了她的心情。以后他们相遇见的时候,虽然怕同学说笑,不大多交谈;然而相视而笑,早已两情融洽了。
 
      彬彬的母亲和非凡的母亲因为是同乡的关系,平日偶然还有几次来往;并且两人的性情很相投合。所以对于彬彬和菲儿的婚事,竟得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地进行。
 
       这是一个静寂的秋夜,他们结婚已经有一年了。菲儿和彬彬面对面地斜坐在沙发上,菲儿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彬彬说道:“是贤哥新由福建带来的橘子,甜得很,给你一个大的吃。”
 
      “你表哥今天来看你过吗?”
 
      “来了一下午,我和他到薇园里去走了一趟。”
 
      “是他带来的,自然是甜的了。”
 
      “什么话?哎!”
 
      “你和他感情很好?”
 
      “还不错。”
 
      “你常对着他的照片痴笑,你今天玩得很快乐,笑得很多吧?”
 
      “自然,快乐和爱笑是我的天性。”
 
      “但是现在,现在你是我的妻子,该两样了。”
 
      “该怎样了?”
 
      “那还待我说吗?只许你对我笑,不许你对别的男子笑。”
 
      “我不能。”
 
      “你一定要听我的活。”
 
      “我不能依照你,请你尊重我的人格。”
 
      “你随便的对人笑,你自己失了尊严啊。”
 
      “……”
 
      是另一个冬日的晚上,在一间小巧的屋子里,彬彬的母亲靠床坐着,口中??着一枝长烟管,快一阵慢一阵的抽着。菲儿拱着手很畏缩地站在床的桌旁。
 
       “你知道彬儿的姨母怎样了?”
 
      “死了,妈妈。”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我昨天就知道了。”
 
       “那末,你为什么今天还是这样爱笑?你知道我的心里悲伤,你就不应该这样。”
 
      “我看到妈妈悲伤,心里自然也难过。”
 
      “难过?难过什么来?上月来我病得这样利害,你在我面前汤呀药呀的假殷勤,背着我又在和人笑着玩。今天你知道我为你姨母的死,心中惨痛。你却老是露着齿嘻笑。怎么我愈难过,你愈高兴呢?我百年归去,怕你笑到连饭都不要吃了。”
 
      “爱笑是我的天性,妈妈,请你别错怪了我。”
 
      “错怪你?什么话错怪你了?我的话不是句句都是真话?彬儿的眼力也太差,他强说你笑起来是怎么美,怎么动人。我说女孩子不应该随便对人笑的;不然,她就有些轻薄。现在果然如此!自从去年以来,年青的穿西装皮革的客人,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今天来的是什么姨表,明天来的什么姑表。说来似乎都是近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你说话的时候,常向他们轻颦浅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什么都明白的。不过为了保全李家的门风,藏在心里,不便宣扬吧了。不是纵容你呀!从今天起,我告诉你:李家的门楣是世代清白的!李家的媳妇,是要恪守妇德的。”
 
      从此以后,菲儿的脸上就很少有笑容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在疏朗的竹林里,我们每天可以看到一个女子托着腮在仰天嗟问:“使我受人爱怜的是我的笑,使我受人憎恶的也是我的笑。笑是轻浮的吗?笑是罪恶的吗?呵,全知全能的上帝,请你回答我这个永久解释不出来的疑问!”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八日
                                          (《清华副刊》39卷3期,19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