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完成以后

大礼完成以后

劲之
 
      一个星期日的上午,进城买点零用的东西。买完时间还早,想就便到西城去看一位朋友,于是登上第三路电车。车上挤的很,紧紧的塞了一车厢。每到一站还继续不绝的向上添人,谁有力量谁就抢一个站得牢靠一点的位置,一边东瞅西望,一伺有人离开坐位,就一屁股坐下去,不到他的目的地死不肯一抬。我自己被人挤的东歪西晃。幸喜倒不下,因为周围都有人作靠山,一股窒人的浊气,使人受不了,我想再到一站,别找罪受,下去乘我自己的11号吧。到站了我挤近车门口,又被新上来的人挤住了。一位高个儿的老太太擦过我的身旁。那面像很熟,使我心忽的一动。眼睛一亮对她尽望,忘记了下车。一下子想起来了。啊,对啦!她是那高大而健壮的珏底母亲,七年前革命军北伐尚未成功,还在T城激烈的秘密工作着,常引着同志到她和她寡母所据有的家集会,这老太大常帮助他们干不少事,因此在许多人的心上觉得她是可敬的。我在敬仰之中去拜访了她,所以虽隔这些年,偶然一见还使我很容易的记起来。我用了很大的力量挤到她所站的地方,向她鞠了一躬,我还没站稳,就向她性急的大声问道:“你是李伯母吧?我是江姐的同学,逸。你还记得吗?”老太太对我现出一点应酬的笑,迟疑的看着我,显然忘了。后来我告诉她在T城我曾到过她们的家,有次我和珏去爬山回来遇到了大雨,两个人像两只狗缩着脖子溅着水跑,到她家像两个水鬼般。使她老人家很为我们担心受寒,替我们备了干衣服换,又煮了一锅热汤面去暖我们。老太太这才记起来了,拉着我,要我去看还,说珏结婚了,而且有两个小孩,前年到北平住在A胡同,自然哪,我这么想着。她是我所熟识的女性中最令我钦佩的。这几年离开她进入这大城市,这城市中的女性有些触怒着我,更常常想起了她。我一定要去看她,我有一百个问题要问,我又想要一下子就立刻把她现在的情形完全知道。但是这样拥挤,实在不便于说话,于是我请求她下车去走,但叫老太太走这多远,很不该,只好仍坐在车上,心非常急,好歹挨到地点,下了车,我发现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包东西,我去接过来替她拿着,她告诉我那是给他女婿买的药,他病了好久了。慢慢的走着,我问她,珏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她告我他叫常刚,从前在T省省立大学和珏认识的,前年到北平来,在一个中学教书,不久就病了。一直在床上躺着,幸而珏教点书维持生活,她的话在我心上生了一层暗云,一眼望到老太大的身上那一件褪了色的黑竹布大褂,深皱的老脸,我已经把他们生活情形明?t了一半。老人家在孤寡清贫中守着女儿,现在将到六十岁了,在不景气的女儿家里生活着。这是老人累赘了女儿还是女儿累赘了老人?默默中我又想起来那叫常刚的人,也是我知道的。在T城时他是那么倾心于珏,他说他将以珏的寡母作自己的母亲奉养,他们将是心的结合力的结合。以他们健壮的身手,勇敢的走到人间去找幸福,为自己为别人。我想现在他们该践约了,因为他们已真的结合好几年了。至少他们已布下了相当的计划,虽然他们现在的生活也许不大得意,这样一想,心又亮了一下,回头赶紧望望那老太太,老太太被我拉了好远,很吃力的向前挪,一只手遮在老眼上挡着日光,我站下了等她。
 
      “伯母太累了吧?怎不打发另外一个人去买呢?”等她走近了,我不禁的问。
 
      “打发谁呢?一个病着,一个去教书,从早晨出去,下午三四点钟才可以回来。”老太太说完叹了一口长气,像生活压得她太重了。我知道了她们连一个简单的佣人也没有。
 
      从电车站到他们家,路不算远,一会就到了。进入一个方形小院子里,老太太带我走到两间朝北的小房子前,把门拉开让我进入外间屋去,一屋子的阴闷气包围了沉沉的东西与人,靠墙的一张床上,被包裹一个干瘦的小孩在睡着,窗台上摆着油瓶酱碗之类,墙角上堆着劈柴锅炉等煮饭的用具。这是他们的厨房兼老太太的寝室了。老太太请我坐在她的床上,看看那小孩还未醒,对我说:
 
      “孩子真是作娘的冤家,白天他还睡睡,到晚就像挣命般的嚎,他娘忙一天乏了还得起来抱他哄他,他爸病到这样哪禁得这惊动!唉冤家呀累死人!送掉了吧,自己的血肉,谁能忍得?!唉,也难怪这孩子,一天他有啥吃的,他娘一天出去没有功夫给他奶吃,只有我等他饿了,喂他一点牛乳,能怪他有病吗?哭吗?”
 
       老太太说完擦擦眼睛,给小孩拉拉被。里屋呻吟的声音,使她赶忙丢下我和孩子走过去。里面轻轻的说话,倒水声,一会转来,老太太说珏还得一会回来,问我是否要进去看病人,我随她走进去,床上被与枕头间,露出一个人头,一个令我害怕的头,黄而灰白的皮包着骨头,嘴唇与眼皮中间的肉,已经消失了,只剩一层枯萎的皮,牙与暗淡的眼珠,在那皮与骨的深洞中活动,不梳的长头发焦干的连着脸上的长汗毛蓬乍着,两片耳朵象萝卜干,挂在头两旁,病人见了我勉强的惨笑了一下。
 
      “逸小姐来了!”像很兴奋,接着就咳嗽得遍体抖动,老太太赶快把床边的痰盂拿过去接痰,病人弱的挑不起眼皮,呻吟着喘息,老太大指着痰盂说里边尽是血。我实在没有勇气看,只觉得死神与病菌在这屋里像我们刚才乘的电车上的人那样拥挤,我想我该退出去,让病人休息,病人又睁开了眼睛。
 
      “您看我还能好吗?”
 
      “自然,自然能好,有点病算什么”,我这应酬话赶快冲出嘴来,想安慰他倒太难过,虽然我心里说一百个“不”字。
 
      “不会了!”脸上的皮与筋收缩了几下,痛苦的影色罩满脸上,但可没有眼泪,又咳嗽起来。眼睛再没力量降了,哺哺的从牙缝里透出一点声音,“我害……了……珏啊!两个孩子……”使声音细,弱,蠕动,现形如蚯蚓状的毒虫,向我脑里钻,把我每一条神经都缠绕住了,一口一口的咬着,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步迈出了里屋,假如没有拘束,我想就地倒下长嚎一通。老太大随着我出来,预备给他的女婿熬药,又像是怕我嫌慢待,重到里边去拿一本像片薄子来,递给我,一面说:
 
      “这是你珏组和姐夫在T城照的。随便翻着,坐一下,一会珏就回来了。我去熬药。”
      “好的,要我帮您去熬吗?”
 
      “不,你坐下吧。”
 
      我打开了像片簿,有几片是我曾看过的很旧的了。有些是珏和常刚合照的,顶皮上一张大的是他们结婚照片。在新娘子的盛装下,珏把从前那种不修边幅的拉踏像一下子都抓掉了。从前那蓬蓬的短发,现在是烫弯了。肥笨的半长大褂子变作一身修长到地的礼服,两只惯穿厚阔大鞋的脚鸭子装在窄窄的高跟鞋里了。那粗眉厚嘴是描画上浓重的色彩,一幅长纱从头上花呀环吁的底下伸出拖到地上堆了一大堆。两个极端不同的人像,使我觉得这不像是真事,觉得滑稽,想要大笑,可是在这情形下,很不相宜,我把笑又噎下去了。忽而一大串的疑问又在脑里泛起来。还为什么要被这样摆布装扮呢?这大概因为完成所谓的人间大礼吧?大礼既是祖辈传留,因此子子孙孙必须顺命而受之,悟了这点,我怪自己不懂事不体恤人情。可是那些花啦环啦,拖着带着的使人动不了的象征些什么呢?是幸福的荣华?是苦刑的重枷?珏现在得了哪一份?
 
      珏到三点钟回来了,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前我所认识的珏那种粗壮的,男性的精神体格,都丢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忍耐在黄而多纹的脸上笼罩着。疲倦伤心,使她走路象强拖着腿。她是一个有忍耐性的妻子与妈妈了。不是一个烈性的少女!进屋来看见我。嘴咧几咧像要说什么,但又呆住了。我忙过去拉她:
 
      “珏姐是我,我是逸,忘了吗?”
 
      “啊,是的,你是逸。”声音沉重的振了我的心,丢开孩子的一只手握紧我的另一只手。孩子被丢开了又见了我这个生人,藏到珏的背后拉着衣襟嚎起来。床上睡着的一个小的也被嚎醒了,接起声来嚎。珏转过身去。拉过大的,抱起小的,哪个也不肯住声。屋里的病人不耐的咳嗽呻吟,我的头像有人迎顶打了一锤,痛而且晕,我真不知道能替她作点什么。老太太过来领去大的,还把小的又丢在床上,任他哭,到里边去看病人。我替她把小的抱起来。珏一会又出来,暗的眼圈,带红丝困乏的眼睛含着泪水。依着墙坐下了。接过小孩子去喂奶,奶水太少了,孩子吃不足,又是哇哇的嚎?D?D还只好抱起来走着,摇着,好歹弄睡了,才来和我说话。
 
      “你去年到北平来考入P大学,我就知道,那时候刚就病了,我不能脱身去看你,接着这穷愁,一天比一天紧,我没有勇气去看你。像我这样令人一见就像是个告贷的,不令人害怕吗?因此我谁都不见。……”伤心使她便咽的摇头。
 
      “珏姐为什么那样多心呢?我们从小就很相知。”
 
      “今天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在电车上遇到了伯母,才知道你们在这里的。”
 
      “见了你这健旺幸福的像,我于你喜为自己更愁,我已经完了,你努力吧!”她的话使我怕得很,“努力吧”,是的我不敢说不努力。但我一定会比她好吗?她从前不是比我更努力,而且智力干才都比我高吗?我怕珏大伤心了,想拿话叉开这幸福还是倒霉的意念,就随便说:
 
      “你不是很好吗,两个小孩子,大的几岁了?”
 
      “五岁了,是我在T城高中毕业结婚后一年生的,那时候,我们还很快活的过着日子,刚在T城女师教书,我在那附小教书。前年刚的教职丢了,有朋友这里替他找了事,我们一起搬来了,不久第二个孩子就出生了。去年刚又失业了而且发现已经患了肺病,那时候如果就调养医治是会好的,可是素无积蓄,他一失业拿什么生活?穷要了人的命!……他现在已经完了!”她呜咽不能吐出话来了。我扶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尽是急,半天她又开口了,我怕引得她过于难受,想不叫她说了,可是痛苦在她胸里塞的更难受,只好听着。
 
      “现在吃饭都是问题,去年下半年更要苦呢,事找不着,只好借贷,当卖过日子,你看这屋里还有什么东西?今年春天才算托人在一个小学里找个位置,我去教点书,一月二十二块钱,维持生活,调养病人。”
 
      “忍耐一点罢,等常先生病好了,就好办了,你现在可以有事做维持着生活,就忍耐着吧!”
 
      “忍耐,是的,我已经忍耐的极度了。维持生活,你看这一家五口,要吃要穿,病人要请医生。我真没那大忍心看着他受罪,等着他死,可是也没力量请好医生。他病到如此,住院去,是没有希望,就请医生来家也请不起呀,医生一次的出诊费,就把这二十二块钱拿去一大半,现在只能请中医看,我算尽尽人事吧。”珏又哭了。
 
       “你看我从早晨八点出去,下午三四点才能回来,回来做饭抱孩子,看护病人,孩子晚上又哭,一夜能否得休息只好问天。幸巧我母亲在这帮我一把,可是将到六十岁的人,能禁得起这样熬困吗?……唉!生活哟……刚病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守在他旁边看护他,我必须一天天的跑出去,卖出我仅有的精力……”珏后来眼睛充满了血,声音已经弱下去了。我努力制止她不要再说了,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她无力的闭着眼睛流泪,大孩子又跑来哭着喊饿。老太太忙从里边出来哄他说:
 
      “爸爸刚吃了药,好孩子别闹。姥给作饭吃。”我觉得小的那个也该醒了,哭起来,又不得开交,看着表已经四点多了。我站起来说:
 
      “珏姐,我该回学校了,学校在城外要走好多时候才到呢,有什么事要我帮你作么?我将不久再进城来看你们。”
 
      “回去吧,我没有事情要烦你。”停一下她又说:
 
      “你能替刚买安眠药吗?”我吓了一跳。
 
       “病使他太苦了。晚上发烧,一点觉都不能睡,白天也不能睡,半月来就这样熬着。我想买点安眠药给他吃,能睡一回养养神也好;可是在药房里买不着,因为没有医生签字,药房不敢卖。”
 
      “好的,我去买买,买得就送来。”
 
      珏擦着眼泪,我走了出来,回校后老使我心里难过。又遇到学校大考了,我没功夫进城,打发学校工友送去了十元钱,安眠药不敢买去,怕是那样重病的人,吃了会立刻长眠,工友回来带一张回条说“刚病加重”。又过一星期,考完交上考卷就进城到他们家去。敲门进去,一眼看见一个黄瘦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对他点点头,半打招呼半对自己疑问的说:“能起床了?”幸而声音不大,我错了!他是他家的客,珏在家,我觉得怪,为什么还未上课去,也病了吗?在床上躺着。老太太一把拉着我哭起来说:
 
      “病人过去了!呜呜!!”
 
       我吓愣了半晌才问“几时?”
 
      “今天上午,还未入殓在里屋停着。”
 
      珏拾起头看我点点头,干抽噎已经没有眼泪了,我又迷惘了,不知我能作点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会送棺材的来了,珏勉强爬起来,去看管入殓,孩子们又嚎起来,我费了大力才止住一个不哭了,小的还不停,我恨的咬牙,很想把他一下摔下去摔碎了,还又转来抱起他。让那位客人去替她看管。
 
       “小苦孩啊!还哭什么?已经死一个了。你们几时才能长大?!谁养活你们?”说着放嗓子干嚎,我真像被雷劈了一般,泪涨得我的眼痛。我用了我费大力想出的话,劝她想开点,别伤了身体,记着老的小的都等她生活。珏从前的强性总算还有一点,不哭了,又去张罗几时出殡的事。晚上我因伴着珏,没回学校,又慢慢的劝她,她又哭了,说她接收我的劝慰。
 
      “嗯,我还要活下去呢。虽然现在一切都完了,可还有老的小的呢,我怎扔得下!?”珏可能哭的甚了,噎住了,我替她捶背。“刚死的太可怜了,将死时鼻口一起喷血,可还明白,拉着我,向我点头说,‘谢谢你,我给你鞠躬,好好保养身体,抚养孩子们长大’,一句话断续的说了几分钟,他就过……去了!”我不能自禁的陪她哭。又劝她睡觉吧。
 
      第二天又是那位客人来了,带着一群人把死人的灵棺拉到一个庙里去寄放,过去送灵,我在家替她看孩子,老太太也没去。
 
      “那位客人是谁?”我问。
 
      “是刚在T城的老朋友,现在也没事干,这几天还亏得他帮着照料。”老太太告诉我。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