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里,没有分别的
李健吾
一个海阔天空的悲哀,沉着地压在她的心头;哦,多么一个可虑的杞忧!生命多么乏味,常常要去追寻它的易变的意义!小孩在一块红绸袱中裹着,在摇篮里,咿唔着,酣梦着;屋里屋外透着平静的气息,搀着快乐和幸福的游丝---但是,她不能满足,她需要---要---怎样才能满足这空烦的心情呢?两月前她是俏丽的,燕瘦环肥,活似天仙,活似俗群所意像的月宫琼女,可爱得如一只潇洒的丹鹤,一朵欲堕的?`芍!成千成万的姣娥因为她搁下胭脂;成千成万的刘郎因为她曾在迷途上彷徨。如今,哦,她做了母亲!
她轻轻走近摇篮旁,不禁从芳心深深叹出一口气:“小宝贝是小安琪儿似的,我,噢,老了!”的确,她消瘦了,双靥微透淡白,那双最玲珑的眼睑也陷下些。她在穿衣镜前软洋洋地坐下,对面是她---唉,完了,这简直是一位生客!她的墨玉的云发,每晨要落下那么不可数的多;如果真稀零尽了这如波的长发,老天爷,那生命还有什么乐趣呢?今晨梳洗,她已经搀上一束假发;将来,两束,三束……哎哟,那还不如进庵修佛拜尼姑哪!她没有力,简直失掉了女人必具的勇毅,巧诈,忠妒:一切妇女应有的美德。不过她并不为所失的忧虑,因为她明白这是在命运的主宰之下。她坐在镜前,呵,于悲静中,一颗大的水晶似的玉泪滴在襟上---她不是追想着过去的美丽吗?
一位知心体己的女朋友,未曾按铃就走进来,悄悄地,要使这美满家庭中的女主人受一小惊---怎样的相反呀!显然她潜沉在悲哀之渊,瘦了,这可怜的小鸟!这位好友自己受了惊,燕一般地飞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手抚着她的削肩,从心窝流出一派深情地安慰道:“哟,我的太太,谁敢使你委曲吗?除非---哦,你这样真如一朵颤露的水莲花!你的老爷呢?”
这朵水莲花真便咽起来,这末一句问活简直戮透了她的小玲珑的心---是呀,丈夫在那里呢?她的丈夫多么爱她呀,在两月之前!如今他要走进内室,只低首向她斜斜一瞥,叹一口心田的气息。她明白---至少猜得他的心情:这朵花要枯了。有一次恰巧儿走近保姆室,隐约听见他在摇篮边低低咏叹道:“小孩子是美的---母亲给毁了,上帝饶恕你!”我的天,这是从他自己嘴里吐出怕!她给毁了,她萎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哪?的确,人人都说她瘦了,这位好友便是明证。
两月前,丈夫坐在她身旁沙发上,抚着她的明可鉴人的蝶髻,带着一种小女孩学舞的神气,和着节拍地说:“有一个孩子,多么快乐呀!宝贝,做母亲是两样的。我谢一谢你!”做母亲是两样的,这不是一声预言,一个双关语?那么,丈夫,这是她的错吗?她今年才十六加六岁!她曾和丈夫做着同样甜美的幻梦:明年,至迟明年,到北戴河歇暑,在夕阳下,沙滨上,望着一片耀金簸银的青浪白沫,他们中间有一个粉装的小人儿,欢蹈着,咿唔着爱情胜利的进行曲---但是,当时的幻境可惜没有如今对面的穿衣镜,不能映出如令的清损来。才两个月,什么都变了,失望!她给毁了,毁了容的妇女,她还配同这样一个玉男子携手?哦,海潮要嘲弄她,要吵醒她的梦!
那么,他真要不爱她吗?这位知心体己的女友想着。可不是,今天早晨他一直没有进她屋里,伴她一刻;她现在哭他要扔掉这朵衰萎的弱妹,另寻一条向伊丹园的花溪那光明的,天父翼佑的;他不能让爱情白白地遭践,当这样明媚的时光。她想:他一定在恋着别个女郎,比自己漂亮,也许---女郎,一定比自己姣丽的!已嫁的妇女是要妒着一切未嫁的;譬如,男子为什么多向女郎求婚哪?可是,她真萎了吗?
不;假使任何男子见了她,也要求婚的;如果有了化子拾黄金的机会。
不;她美,而且还是一个忠贞的妇人;她只能把爱情交付与一个人,这个人她爱,要爱到死的!她听见远远书房门砰合的声音,这是丈夫摔门的常态;一阵脚声响起来,高一点,低一点,听不清了。他出去了,竟不来同她提一声:往哪里去呢?天呀,谁知道?泪珠让情火烧溶了---这不是哭的时候!她从沙发上跳下来,安详地,向她的好友抿嘴一笑,示意抱歉,款款地走出去。她要到丈夫屋里一望,为什么她不晓得,不过她必须去,这样心神安静些。
她要报复,向空屋子也好。
屋子可不是海似的空,静?她在书桌前摇椅上坐下,有点微喘,她无法停止自己脉搏的不跳。桌隅摆着自己的玉影,仿佛讥笑着这迎面已不复识的瘦美人---过去成了陈纸!他刚写过信,笔还未干,信笺乱铺在桌上展平了---什么也没有!纸上有几个字,全涂掉了。为什么?哈,这张上有三个字:“九点钟;”现在已经七点半了,同这有什么关系吗?哈,又一张:“娟”;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谁的名字?那么,这一定是一位女郎的匿名,谁哪?呵,他是赴什么女郎的秘约去了!完啦,她这可真要给毁了。
那位知心体己的女友从门外探了探,忍不住的好奇,微微一笑,轻轻走进来---噢,失掉自抑力,她需要同情,她必得发泄自己的郁火;她不等好友走近,跑过去,在好友左肩的抚翼之下,给她哭诉着自己的猜疑---这简直是事实呀!
“哎哟,我的可怜的!同我出去散散心罢,小心闷着。今天你表妹的生日---”
她真糊涂,为什么会忘掉今天是表妹的寿辰?但是,表妹为什么不下帖请她哪?因为自己有病?生产非病。接到帖以后,为一点点小恙自己忘掉了?恰巧女仆从外进来斟茶,她问:“表小姐有什么帖子来吗?”
“太太,有,老爷接住了。”
提起表妹,那又是多么一个可爱的女郎呵!未嫁前,她和表妹是一对社会上扶曳的名花,在爱情上终于她胜利了。现在她想---我的天,“娟”不是她的小字?如今,她要给毁了,她要失败,要跌到绝望之洞,再不得返身!她恨,嫉妒,想放火,想吮血――表妹要从她手里夺去她的丈夫,她的生命,这是可能?
“怎么样,如今快八点,要去也该去了。”
九点钟!
朋友在厅中催她快点装饰:她要在二十分钟内把一切收拾妥当,这真是第一次,百忙中,她又跑到摇篮旁,亲了孩子一下,婴儿的玉润的粉靥宁静极了,无识地醉梦着---什么时候他才能理会她为他无比的牺牲呀?泪水在眼边回旋,将要渍湿颊上的金粉;她急忙转过身,娉娉婷婷地来到厅上。她站在穿衣镜前,旋转一照,心满气平,扶着她的久候底好友的右臂。向好友揶揄地,如婴儿就乳地,她哀求道:“好姐姐,答应我一件事---答应,答应罢!”
“什么事?我能不答---”
“没有多大要紧,只是---求你帮我一次---到了那里,你设法把我表妹绊住,不到钟敲十响不放她---哦,答应我罢!让我同她开一个玩笑---是呵,为什么她不早通知我?”
八点半钟,她们从汽车里下来,被接到客厅上。她一款步走进,客厅里的男客,有生以来第一次惊艳似地,都问讯地站起来;女容有羡美的,有怀妒的,纷纷让她坐下。她向四围微笑,秋水盈盈的四耀着---丈夫不在这里。但是,主人哪?她的心忐忑着,不知不觉从客厅过道穿向内院来。许多男客摇头接耳地议论她。有一位轻轻从鼻孔哼道:“她更窈窕了!”有几位老太太同意地羡道:“她是有福的!”在过道口坐着几位腼腆的女郎,低不可闻地诧着:“她的丈夫哪?”
表妹迎面跑来,微诧地,站在她的肩旁,端详着她的面庞,吃吃地道:“怎么来得这样---晚哪?你出落得更---我真吃你一辈子的醋呵!”
表妹把自己丈夫藏好在那里吗?她极秀媚地向表妹这种隐私的天真一笑,说她被车颠乏了,要到内室躺一躺。她向身后的好友点首,好友笑眯眯地向表妹点首:这两位不算知心体己的,转向客厅去。
壁钟丁丁当当;九点钟。
表妹对于自己丈夫有情,她的好友时常说,有如光天化日:她有据无据地相信着。譬如,在今天晚晌,表妹要---不要紧,只要男子壹意不移。只要两人都感到一种幸福的结合的压迫。
这样没有月光的黑夜,这样的九点钟!丈夫在哪里呢?她倚在花园门首,多么没有生趣的心情,懒得动,懒得折回客厅。她并不盼这件事的发生---哦,果然属实,那该怎样好玩呀!园里花叶间隐隐绰绰的小灯,好似一粒一粒的小亮星,斗情地闪着。远远的藤萝架下,仿佛有人影蹁跹着,娴雅的神态,高卓的俏影,熟极了――是谁呀?呀,那无情的……
他回首将园里的电门全关了,悄无声息,一步一步地向藤萝架下溜过去。她的心飞跃着---一切!一切!那人影,在漆似的黑宵,的确认不清她吗?急促的箭步,人影从架下出来,幽幽地问:“你---吗?”她屏着气,不敢出声;可惜没有一丝月霞星光,要不然,在万花丛中,她该怎样娇嗔的俏笑,像一座玉观音哟!“你---谢一谢你!”这不是对她说吗?何等有魔力的音调哟!她移到藤蔓浓密,黑暗到一物不辨底地方坐下,沉醉地听着,听着这迷魂的情词。这是第二次!呵,陈酲和新醍醐!过去的复生!她觉得人影在她身旁跪下了,摸索着她的手,同样在颤栗底手。这是她自己的丈夫,这是她的第二个情人!她又听见,如晓莺唱出:“我爱你!”显然自己是一个女郎---女郎的替身。这简直是---我的天,这个把戏玩得多乏!将来他知道怎么好?她不是慈菩萨,她不能念松金箍儿的咒语。假若她真失掉了美丽,怎能禁他去别求爱情?她给毁了。
她再也坐不住,在这样幽暗,静索的花下,眼泪直要滴下来,摔脱他的手,从小溪上披花似地飞向园门---在园门口,她被追上了,这可怜的水莲花!人影从后面把她围抱起来,要吻她。她暗中伸臂把电门扭开,背倚着墙,微吁;金光灿烂中,丈夫笔立在自己的面前,那惊讶的双睛!那可怖的神情!
她听见了什么,在迷惘中,如花语,如风颤:“原来是你,我的小宝贝!”于是她失掉了力,失掉了一切,仆在对面充满花香的怀里,如一朵颤露的水莲花---他还是她的人呀!丈夫的忏悔,丈夫的抚慰,以至于丈夫的听不清的喃喃,在生命的长途中,是如何的需要呀!她没有听清他的什么唧哝---那有什么重要呢?---喜晕过去,饶恕这野孩子,如今算满足了。
“在黑暗里,没有分别的……”从两个不算知心体己的嘴里,从离她不远的又一座藤萝架下,啁哳出来。
六月十八日病中
(《清华周刊》386期,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