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 彦 生

给 彦 生

罗念生
 
      彦生,听说你过世了,我早就相信。你去后,我的朋友少却了一人,余下的只不过像三五辰星,纯挚的友谊真是希罕。如今我又有一位朋友遭了同样的命星,我真不敢往后面想。前几天我去医院拨了一枚蛀牙回来流了大堆血,鲜红的血,正和你吐的一样。正在难过的时候,得到一封字墨很熟的信,拆开一看,才是一位天天见面的朋友写给我的。焦虑说他近日忽然吐血,大夫宣布了他的死刑。这位朋友和你也面识,他顶怕吐血病。记得有一回你到清华,他简直不敢见你,其实你那时是尚好的人。他一时很着急,越急越坏事。那晚上我冒病去看他,他见到我就哭。彦生,还是你好,你连气也没有叹过一次,而且时常把自己当作健强的人。那晚我很吃力的同他谈到四川风景,他听的很人神,好像重看了我的《芙蓉城》一样,将来还想到我们的故乡去游历呢,这显然使他忘却了自己的病,当晚才平安的过去了。昨天我从学校医院接他出来送进疗养院,不,那不是疗养院,那是吐血的传染所,许许多多的病人挤在一起,乱嚷乱动,这诚然足以表现他们的西方文明,而且到处都是很肮脏。我那朋友好像进了屠场,不病也得要病。院旁即是墓场,难保墓中人不是患吐血病从那疗养院抬出来埋葬在那儿的。这不应该靠得太近。彦生,你记得清华医院背后的白杨么,那不知扰了你许多清梦,应该完全伐掉才对。再说,我那位朋友躺定了后,知道我要走了,他又哭了,我恨不能与他们同住,只得含泪走了,就是我离家远别也没有这样伤心。
 
      彦生,我记得你投考过好几次清华,直到去年,终于仗着你的勇气考中了。快到开学时我们才遇见,我正要给你道贺,你却带着失望的神情向我说因为耳朵有病不能进校。耳病你就该来请教我,怎样装假,怎样从动容上去猜测人家的心理。后来,我们几位朋友多方设法才使你进校。在我,以后你到水木清华来养病倒也不错,可是我的身体却给清华弄坏了。年节前你抄了许多首歌谣给我做成绩,你说是绞脑髓绞出来的。我读诗好像回到儿时诸姑姊妹一块地赛唱歌谣一般的光景。我念给你听:
 
“斑竹芽,苦竹芽,
对门对户打亲家,
亲家女儿会写字,
亲家女儿会剪花,
大姐剪朵灵芝草,
二姐剪来牡丹花,
只有三姐不会剪,
嫁在高山苦竹林,
要柴烧来柴又高,
      要水吃来水又深,……”
 
      底下的我又忘了。还有过端阳那首歌谣我应当特别谢你。那首我曾听我的小弟弟唱过,只是唱讹了。好在你抄给我,使我的“端阳”一文不致闹笑话,你再听:
 
“飞蛾子,爱乘凉,
不杀猪来不杀羊,
杀根耗儿过端阳。”
 
     我原说歌谣及了格,我要请你的客。后来果真得了八十分,不多不少。“三十晚”上我们两个漂泊的游子在厨房里大嚼了一顿,那时你的食量比我的还强。哪知春来了,病也会发芽。有一天赵大哥来找我说你病得厉害,我即刻到医院来看你,我蹁进了病室,见床上的被盖铺得平平的,我当时以为你出去了;要不是你动一动,我即要退出去了。我见你的病容如黄腊一般,眼睛也没有光,我疑心是见了鬼影。从此你的病况一天一天的变坏了。你的脚腿只剩一根骨头,不能再瘦了。好容易到了暑天,万料不到我能够回家去。我来给你道别时,我知道那是永别!你的心肺,喉咙,耳朵,一身都是病,我们只能作纸上谈。你说只要有健壮的身体,什么病都不成问题。后来你又说我同家庭和好了倒是好事,只是我的婚姻怎样办呢?这话问得有点儿唐突吧,难道那时你也知道了我的隐衷?我回答说:“管它婚姻不婚姻,横竖变人的日子也就有限得很。”我过后自悔失言,不知你把那些纸条留下,玩出些什么味?我西向奔波,不久便到了家乡。记得我到资中时,夕阳已搁在笔架山上,珠江泛着血红的水,全城都笼罩在炊烟里。我进了城,由大东街奔到水西门,寻不到一间栖身之所,又回到新街路蜘蹰,不料归返故乡还是一般的流客。故乡哟,游子归来了,但你记得还有一位他乡久病、欲归不得的游子么?后来我又溜到了上海,便听说你死了,我当时呆了许久,恍惚看见一口棺材从医院里抬出来葬在校外。那时我抱着满怀的失意与悲哀远适异国。等我到了芝加哥,在青年会见过一位胖胖的朋友,同我握手,我疑心他是你的哥哥,但他哪有那么胖?我排头问旁人你哥哥现在何处,这话也许他听到了,但他那时正在咳嗽没有立刻回答我。我同他谈了几句,知道他从医院出来,跟着要到德国去。我一时很慌张,不知凶信泄漏得否?他问我离清华时你真的还在医院么,为何这许久没有信来?那神情似乎已经有几分怀疑了。我迟迟的回答“在”。但我的语气多么不自然,他应该可以听出我的话中有泪。彦生,这样的事我遇到好几回了,据说这是小说家最神妙的结构。我上次回家时,首先去拜见耀才的家人,他们并不知耀才在广东被打死一年多了,还在望他生还。他父亲说不晓得那门子一回事?他母亲却只是掉泪。那时节我只得噙着泪扯慌。
 
      彦生,你的病一半许是先天的弱点,望典瑞好生注意;据说一半也怪你自己,你爱爬山涉水,你好动;又据说你的病根是年轻人的一种通病,这病有一种迷力,热烘烘的熏着全身,这时正像一条毒蛇把我缠着,这泥坛子经不住破坏,我真想病一病。
 
       彦生,我恨不能给你视殓,但八年前我离家赴清华时,带了一块家乡的黄土,我那时以为我会死在外边。
 
     前日离校时我把那勺黄土抛在清华义地,预先替你奠定了坟基。
 
 
                                  十八,十二,二十二日
                            (《清华周刊》)483期,19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