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之秋
吴茜蓉
秋雨秋花秋虫
京秋,是从一场像样的秋雨开始的。
正当人们暑热难消,躁动不安的时候,天渐渐阴下来,几 声沉闷的雷声后,雨便“浙浙沥沥”地下了起来。
一下便是断断续续的一昼夜,两昼夜。人们夜里不再出 汗,在风、雨、汽车混合伴奏下睡了一个踏实觉。
一睁眼,雨停了。踏出家门,昨日还泥泞不堪,积水一片, 此时似乎被干渴的土地全都吸到肚子里,只有最低洼的地方 才提醒我们昨日发生的一切。
抬眼看看天空,天显得格外高远,湛蓝湛蓝的,无一丝纤 尘,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碧玉。这美景在北京能看见几天?最 多能在电脑屏幕上见到,我庆幸起个大早看到了这些年京城 少有的美景。自己在炎热中所积攒的欲望 与不满,在这个比海洋还要开阔的天空 里,渐渐地融化了。
看看周围懂得享受生活的,还有我的 邻里。他们大多岁数不小了,有的已经沦 为“都市闲人”了。但是他们大都清楚自己 不是有钱人,只能守着家门口,享些清福。
比如随意遛遛弯儿、赏赏花儿便是一桩雅事。尤其秋雨过 后,没了夏日的浮躁,少了冬天的冷漠,在蓝天白云、朝晖夕阳 的陪伴下踱着方步,看看姿态万千的百花园,不亦乐乎?
秋天开花的花种很多,院中许多草木花并不是专业人员 栽种的,大多是居民兴趣所至,洒些种子便成活了。中央花坛 的夜来香,墙角旁高大的蜀葵,甚至那些冬天里以为它已经死 了的玉簪大都皮皮实实地生长在秋日里。
最叫人怜爱的,是那些谁也没有关心过,篱笆间、石头缝 中不被人察觉的细细的藤蔓,在雨后清晨里忽然吹出的无数 朵小小的粉色、蓝色与白色的喇叭。它娇嫩得要满出水来的美 令你心动。看惯了矫揉造作,乔装打扮的美,这自然天成是上 天派秋雨给我们平民百姓的一点礼物。几十年前它曾安慰过 在南方都市里被搅和的身心疲惫的达夫先生,今日我又与它 不期而遇,难道不是我的福分吗?
秋日的白天,城市是汽车、各种噪音的天下。到了晚上,声 音沉寂下来,藏在濡湿的草丛中的蟋蟀、织娘便搭起了舞台。 对唱、重唱、小合唱此起彼伏,令人耳不暇接。
秋果秋叶秋鸟
其实京秋最叫百姓高兴的还是缀满田间、沟壑、山野中的 累累果实。这几年反季节的南方的水果蔬菜多,大家便对秋天 是收获季节这一点有些淡忘。其实说心里话老北京人还是青 睐粘着泥巴、浸着露水的那些时令时鲜的东西。用一块钱买一 把落花生,用盐煮煮,就着清茶啤酒咂巴咂巴,好像能品味出 已经陌生的田园的味道。
北京虽说越来越现代化,但它离田园、离山区并不远,站 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便能看见北山西山的影子。一到秋天,那里就 会源源不断地运出新鲜果子。在这个季节里解谗是最容易不过的 事,我们小的时候还需在荆棘中采集小酸枣,来满足肚里的馋虫。 现在容易得多,甭管你兜里有几个钱,只要你到自由市场转转,便 宜的果子肯定能把肚子撑圆。
其实赏秋实比口腹之享来得更有意思。此时如果你到各个小 区的叽里旮旯儿察看一下,你会长不少生物学的知识。那个夏季 开红花的石榴已经垂下胖嘟嘟青里透红的果实。
秋叶的飘落常会引起文人骚客伤感的情怀。可对于自得其 乐的平民来说,仍旧有它的情趣。秋风将至,踩着哗哗作响的落 叶,看这漫天飞舞的银杏书签、柳叶细雨,觉得萧瑟的秋天也有诗 意。你会饶有情趣地看孩子们拔老干儿,你会帮助别人把枯树叶 装进麻袋,这可是牲畜过冬的口粮呀!
这时你会联想到秋鸟。我说的“秋鸟”是指 要在北方过冬的鸟。那个飞行的冠军燕子已在 秋分飞走了,天上飞来的人字形大雁也是过路 客。只有麻雀灰雀们留了下来。他们需要吃饱 肚皮才能抵御寒冷。
平民贵族艺人
京都的平民便是这样打发着秋天的日子。我常想北京几百年 都有贵族在这里生活,眼瞅着别人有钱有势,可平民阶层仍旧安 于现状,不急不恼,有滋有味地生活在北京这块土地上。皇家爱听 戏,平民也能欣赏;贵族观花养鱼,皇城根下的不少平民也有这个 雅趣。只要兜儿里有钱活命,都市闲人一般不愿拼命,把不少能挣 钱的行业拱手让给了外地人,自己只负责出租房子,与房客相安 无事。
想来想去,我悟出北京平民身上有一种“贵族气”。也许北京 不少平民本身便是从衰败的八旗贵族转化而来的。我爱他们的 “闲”,想想不少艺术家便是从这种生活环境里走出来的,关汉卿。 曹雪芹、老舍、侯宝林;也有不少艺术家虽说不是出生在北京,但 深爱这块土地,在此留下很深的足迹。比如鲁迅、郁达夫、齐白石。 北京确实是出激情,出幻想,出温和、友善、优雅之士的地方。
我也怨他们的“闲”,明明很有品位,可以出些成绩,但他们却 不屑、不愿与人争斗,坐在一边做喝茶的侃爷侃娘。在当今汽车、 房地产、IT业激烈竞争的京城中他们有点儿像民国时期提笼架鸟 的没落子弟,多少让人感到有些迂腐、消极。
但我也深知隐藏在骨子里的东 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无论外面的世 界如何风云变幻,一个都市的文化总 要沉淀下来,成为都市的特征。
郁达夫眼中故都秋的悠闲味道 还在,我们就像慈爱的母亲对待懒散 而有才华的孩子一样,疼爱、原谅、理 解了他。
『该文发表于《新清华》2001年11月16日第146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