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书的人
高翰
“好极了!好极了!……”有一位先生从门外砰然一声推进来,一手拥着几本书籍;一手捏着几根铅笔,连声不绝地叫喊。我抬头观看,原来就是同房学友K君。我吓了一跳,当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罗!我告诉你罗!……”他一边放下书籍铅笔,一边还不住的乱叫。
“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样着忙?”
“待我喝杯茶告诉你。”从从容容地他喝完了茶,对我说:“我现在告诉你罢!我要翻译这本书!”介说时将手指着一本装潢美丽的西洋书。
“我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体,原来就是……”
“这本书是某国某君著的,他是现代的大批评家,这篇杰作,尤见精彩,你看……”他郑重取过那本书,顺手翻了一页,信口译作中文说:“‘现在的人,说新诗的,以为是种较新鲜,较自由的形式的诗歌。这种观念,完全错误。形式不过形式而已,若没有高妙的思想,就毫无价值。新诗的思想,好像人的体格;新诗的形式,好像人的衣服。……’你看这种谈论好不好?”
“好极了!好极了!书上所说的好像就从我自己心上说出来一般。”我不知不觉地附会他。
“可不是么?所以我一定要译出来介绍给我们的文学界。”
“你一定要译么?”
“我一定要译,”他很决定的答我。
“那么,我看……”
“你看怎么样?”
“我看……我看……这本书不是七百多页么?”
他冷笑一声道:“谁说不是?你以为我能力不足翻这本书么?”
“哪敢这样说,你的学间超群拔萃,大家都晓得,对于文学,尤见专长,哪有不胜任的道理?”
“你以为我工课太忙,没有时候么;我告诉你罢,凡是大人物,造大事业,多半从百忙寻出工夫,创出来。我虽然不敢自命为大人物,创大事业,难道在求学时代连一本书都译不成么?”
“也不是这样说,我怕的――我怕的就是你没有充分的毅力。”
“毅力不够?这种话我最不高兴听!我奇怪世上人为什么这样的自馁?要知道宇宙的集合,万物的生存,完全由意志而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凡是一个人不管他有没有毅力,总有一天能够发愤奋斗,这就是往前间进的机会。你为什么这样的败兴?”
他说的时候声色俱厉,我只好稍停一会,他又连下再说:“这事情在我胸中早有成竹。进行方法,我已经计划得清清楚楚。我们每日除了上课和预备工课时候以外,至少从下午五点半至六点半,运动后那一小时,一定可以做点课外事业。我就利用这一点钟来译书,一天一点,十天十点,一百天一百点,算起来也是不少呵!”
“好,你今天就试试看。”
“且慢,我那译稿既然这样长一篇著作,那一定要用很多的纸张。若是不用一律的同样大小的纸,到后来整顿时,很麻烦。这样空费时力未免太不经济。我明天去印稿纸去。”
过了两星期,稿纸印好了。他也从运动场回来了。舒好了纸,磨好了墨,把那本神圣的书高高的立起来;拿起笔来,是足停了二十分钟,一字不写。
“你今日不能译么?”
“刚从运动场回来,血液如火车般流驶,这时候不合宜就坐下来译书。”
“那你说什么时候最好?”
“礼拜六下午工课完了最好。”
外面的欢呼赛球声惊天动地。K君对我们说:“今天礼拜六,我们去看赛球罢。”
“译书呢?”
“来日方长,看完球再着手进行还不为迟。”
球看完了,天色也黑了,K君和我以及我们朋友几个,高谈今天赛球的情形。一会儿食晚饭了。晚饭后,K君要看电影的。
“那么你的译稿什么时候起手呢?”我很急地问他。
“明天。”
到了星期日,K君又把笔墨纸砚以及那本要译的书一切都安置好,又坐在房中搁起笔来,一字不写。
他忽然地和我说:“你看今天,惠风和畅,草木忻荣,人家星期天都是享乐的。我终日伏案未免辜负了良辰。我们还是到外头散步散步罢。”
“那你不译书么?”
“谁说不择?”
“为什么一字都没写?”
“时候不好呵!”
“什么时候最好?”
“我现在才晓得暑假是最好的时候,我们回家大半空闲时光多,一天至少有八小时,可以从事译书。三个月工夫,哪有翻不成的道理。请你暂缓些,看我成功。”
暑假完了!我在校门遇着K君从家乡回来。我赶紧问他:“你的翻译到现时一定脱稿了罢?”
他低着头说“晤……晤……”
(《清华周刊》264期,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