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除后

开除后

翟毅夫
 
    他垂头丧气的从斋务处出来,灰土色的面孔上微微的带一点哭又哭不出的样子。此刻同学们都在上课,他可以赶快收拾行李,免得撞到熟人,难以为情。事情发现了,是无法补救的。他可以写信回家托人拿情面来运动一下。无效的!刚才斋务处长不是当面说过:“这是第二次了!学校方面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姑容了!”是的,第二次了!头一次犯过,被人告发,斋务长受运动没有罚他,并向他说道:“你家里是很有面子的,你何至于干出这种事情!我为护你老人家的颜面起见,不好意思记你的过。下次……”他这次也不好意思再哀求了,况且斋务长说过不挂牌,请他赶快收拾行李偷偷走了吧!他心里稍为安静了一点,因为如此或者同学们不晓得此事的原委了!
 
    他一路乱想着走到自己的寝室门口,停住了不敢进去,因为听见房里有人开抽屉的声音。啊,吕友仁――同房的同学――这一点钟没有课,在寝室里自修呢!他不好意思见他的同学,吕也许早就知道了!他上哪儿去躲一会儿呢?有了,厕所是个很好的地方。他赶快跑到厕所,找了一间稍为干净一点的蹲在里面。第二时下课的钟声已经响了,厕所的生意也隆旺了。他低着头蹲在那儿一声不响,却听见同学们的谈话都是说他一个人。有一个声音先说:“吴振声的案子又发了!知道吧?……”“他家境很好,怎样喜欢干这种事?真是天生的下流东西卜……唉,他家里的脸都给他一人丢尽了!……”“不过周恩华也太不讲交清了。数年的好朋友何至于因为二十块钱便报告了斋务处!好朋友真不可靠啊卜……”
 
     另有第三个声音插进来:“还不知道是不是小周报告的呢!……快上课了!我们走吧!……”
 
     背脊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内衣。他也无心想到以往了!他现在只想如何赶快逃出这个学校就好了!他等耳朵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然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低着脑袋踱回寝室。此时寝室里无人了!他随随便便地把行李收拾好了,心里只是恐怕同学突然间推开房门,问他为什么收理行李……。外面丝毫的脚步音都足以使他心上感受如临死刑的恐惧。一捆行李两只箱子和一个网斗放在地上。他连听差都不敢叫了。行李都是自己收拾的。他从来没干过这种卖力气的事情,现在身上淋满了如雨的热汗。这四件行李一个人搬不出去呀,不得不请听差帮忙了。
 
    听差来了,微笑之中带着讽刺的色彩向着他,慢慢地问道:“吴先生回家么?……”这一句话充满了假惺惺的惊讶,他。已里想这个听差一定早知道他是开除的学生了。恼羞之余,他恨不得即刻将那位听差大骂一顿;又一想,他已经不是此地的学生了,有什么权利骂此地的听差。老实些,忍受了吧!他找不出话来回答听差,只是红涨着脸向他说:“替我把行李搬到大门口……”
 
    听差手推着捆行李的小车在前走,吴振声慢慢地跟在后面。他想离那小车远一点,因为还想在最后这几分钟表示他并不是前面小车上行李的主人。他遇到好几位同学,又要招呼又不好意思招呼,只有低着头装着看不见的走过。此刻是四点钟了,操场上呐喊的声音好像欢送他出校似的。他想他们现在正在那里跑的跑,跳的跳,打球的打球,多么有趣呀。他再也不能同他们一起玩儿了!这在他都是小事啊!他只有赶快两步作一步的跑出了校门就好了。
 
    前面远远地站着一个穿青竹布长衫的学生,东张西望,好像寻什么人似的。那当然是周恩华了!见了面更难以为情!心里头是怒是羞他自己也觉不出来。他不知不觉的步履就更走得慢了。他知道小周一定已经看见他了……他走到一株槐树后面,倚着不动;从树根偷看前去,小周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于是加紧了步伐,跑到门口,听差把他的行李放在地上,人影儿也不见了!
 
    他把洋车雇好。行李也放在车上了。他此时恐惧之心没有了,才觉得出这壮丽的校门,里头包罗了无限的宝藏……他再也不能享受这同等的愉快了!他刚坐上洋车的时候,听见有人呼叫他的名字,他早辨别出这是小周的声音!他现在是他的仇人了!吴恨极了他,却又想最对不起的人也就是他。他所犯的案件要计算起来也不下十余次,斋务长说他这是第二次,已经使他讨了很大的便宜。他所犯的案件,只有小周一人知道得最清楚。小周的东西也常被他不告而取,但是他从来没说破过。要是拿了他的物品,他也不告而取的拿回来;拿不回来,他就直说:“用完了……请还我……”要是拿了他的银钱,他便又不作声了。小周常常同他讲学生的人格,他知道他是讽刺话,却不能原谅他的好意,常常借别的缘故同他决裂,可是小周总是事后向他赔不是,有机会他还要滔滔不绝的讲学生的人格――他心里常想世人真无耻!这次小周刚从家里回校不久,这二十块钱是缴费用的。他也晓得小周家境很寒,再筹二十块是不容易的。小周明明知道是他拿的,常常用话暗示他拿出来;他不但不理,还痛骂了小周好几次。最后校长因为小周没缴费不许他上课了。他急得无法,只好去报告了!从他的箱子里搜出十五块现洋,上面有小周画的记号,他的罪名便成立了。
 
     他受了兽性的冲动,恼羞成怒,恨不得一拳头把小周打死。他知道小周已经走到车的面前,他的被良心战伏了的兽性使他无法发作出来。
 
    他知道小周的位置很难堪,他们俩都默默无声的面对面的站在那儿。还是车夫看了奇怪才说:“先生,走吧!”
    他点一点头坐上洋车,车如飞的走开了。小周最后的“ Good-bye”的声音使他不知不觉迸出来那挤了好久挤不出的眼泪。他不知不觉的回过头来看;却见小周正以雪白的手帕在那儿揩眼睛呢!……
 
(《清华周刊》249期,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