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同学们都知道他是很有钱的学生――他从来没露过寒酸的样子,父母之爱他实是迥异寻常,每月之终他终有一封双挂号信,不用讲那便是他领干薪的时候了。他的家境他当然知道的很清楚;数十口一家的用度,他们弟兄姊妹们的学费,还有那三年来接连着的喜事丧事的费用……全依靠那一千多亩水田的供给。他知道就是十成的丰年他家里也是入不敷出的。去年遇到一个大荒年,他家里的用度都是向亲友处告贷来的。但是他父亲写信给他,常常说:家境虽寒,万不至连你们的学费都筹措不起,用度虽不宜过奢,亦不必过于刻苦……。他也知道这完全是安慰他的话啊。
 
    他每月有数十元的收入生活当然舒服极了。他喜欢在正餐外吃零食,又爱穿几件绸衣,休息日还要出去消遣消遣,所以就是每月有这种丰富的收入仍是不能支配全月的愉快。月底的那几日他总不能不忍受一点空虚的苦痛。那几天他也稍为知道钱来之不易,是不应当随便乱花掉的。等钱到了手却又豪放如故了。
 
    上月的费用到了本月初十边还没有寄来。他此次所受的痛苦更厉害了。每天邮差来时他总是挤到人家前面去看信,但总是使他失望。每天看信回来,他常常自言自语:“爸爸也大糊涂了!”他从来没写信回家讨过钱,这倒并非他能体恤家中的困难,他知家里的钱一定会寄来的。不过迟几天害了。他还有一种怪脾气,从来不喜欢向同学们借钱――他以为这是很不体面的事情。他常常自问:我都向人家借钱么?他没有钱的时候只有自己咬着牙齿忍住。口袋里虽然没钱,面子上决不现出穷极无聊的样子。有时在星期六或星期日起身稍迟失掉了早餐,同学们好几次邀他去吃点心,他不是说“不饿”便说“吃过了”其实他肚子里还是“空空如也”。他口袋里没钱总不愿意到厨房去吃东西的。因为同旁人在一起吃东西,旁人会了账,他以为这是很不体面的事情,至少也得吃完的时候打开皮夹儿同人家谦让一番,表明他不是来“揩油”的。
 
    好了!挂号信来了!薪水又到手了!可是他这一次接到钱的时候不及往时的舒服。从那封挂号信上,他知道家里出了几件很不幸的事情――三叔父娶了一位姨太太――妓女,五叔父赌博输横了,把家里的田契偷押给人家了,现还在那里打官司呢!他晓得家里这些不幸的事情都要他的头发斑白的老父一个人去料理的。他从邮政局取回来二十块钱,慢慢地踱回寝室,坐在那里呆呆地幻想。
 
    他的朋友都晓得他的挂号信来了,一个个缠着要他请客。他一想这是免不掉的,照例请了他们大吃一顿。他那一夜真不舒服极了,也许吃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脑子里总涌现两位和蔼可亲的双亲的肖影。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一生所受的痛苦真是指不胜屈。他考进这个学校,叔父们都很猜忌的。他们常常在祖母面前埋怨说家定进款有限,哪里能供给得起子弟们进大学!所以他们弟兄姊妹的学费差不多全是父亲私自筹措的。他越想越觉得不好受。他的两位妹妹今年已经辍学在家;十五岁的小兄弟也投入商界了。他的学费都是他的母亲的私蓄。去年暑假他的确知道她的私蓄已经贴得干干净净了。暑假后他动身时候的学费没有法子筹出来,他此次至少得带一百元动身,动身前的一晚他的父母商量了一夜。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她才这样说:“暂且把租稻卖掉几十担,救一下急……”
 
    “那怎么行呢?……他们要是晓得了,不又要吵死人么?况且我们这一大家人的日子就靠此……”他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复往下说:“……好在明儿快要毕业了!他毕业后我们就没有担负了!……又何必哭些什么呢?……喂,别哭了呵!……好在明儿很用功,将来总能替我争这口气的!……唉!……你还哭些什么呢!……”
 
    他的卧室正在他们的里一间,只隔着一层很薄的板壁,他们所说的话一句一句都听人耳朵里。他当时几乎哭出声来,又恐怕反足增加二位老人的优急,索性装着熟睡不作声了。第二天东方刚放白他父亲就出去了,他起身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他的旅费学费都预备好了。他明明白白地晓得这是他母亲出嫁时的首饰换来的。他动身的时候,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说道:“明儿!在学校里,银钱总要省点用;钱来得真不容易呵!”
 
    父亲赶快接下说:“当省的省。也不必太自苦了!你也晓得,家里再穷些,你的学费总不致筹不出来――你只管好好地用功吧,你的用费仍是每月的月底寄给你。”
 
    这临别的几句话这时候一字字铮铮地在脑子里响起来了。他在火车上曾自己想过:今年一定不浪费了――一定不再吃零食了!进了学校以前的各种印象和感想全忘记了!阔少的生活又复活了;家里的情形早已置之脑后!每月的用费仍是按时的寄来。母亲招呼他要省俭点用,父亲叫他不要太自苦了。是的!生活不能大自苦了!同学中比他阔的多得很呢!他这一月用一二十元银又算得什么呢?……现可不然了!他想想一月一月的用费都是母亲的首饰换来的或是父亲忍着耻辱向亲友告贷来的。他们在家是一钱如命;他现在随便上厨房吃吃总是一元一元的花去。他觉自己不是人了――一点良心都没有!他的良心战伏了一切,心儿也碎了!下午的请客一共二十五吊――两块钱找回来七十枚。这两块钱在家里不晓得要用多少天呵!他只消二十分钟便送给厨房了。……他觉得有许多话便在喉里,憋得难受,不吐不快!于是赶快披衣起来,捉笔一气往下直书:
 
    最亲爱的父母:
 
    你的不孝的儿子现在受尽了精神上的痛苦,不得不在他的亲爱的父母面前仟悔了!我现在心儿已碎,千言万语,不知从哪里说起。现在所可告慰于二老者就是我此刻觉得我以往的罪恶了!我现在跪在双亲面前求恕,不知你们会不会含泪的微笑一笑?……你们自己穿的是布衣,吃的是粗饭,一文一文的省下来几个钱供给你们的儿子求学,你可知他的钱当着水一样的滥用掉了?你们每天买小菜还要争一争价钱,你们可知他到厨房里去吃一顿总是十几吊――够你们几天的小菜费?……他现在虽然觉悟,良心上的责罚比什么都厉害啊!
 
    我记得在暑假的时候你们总不愿意同我谈家务话。你们是不是恐怕我家境不好,在学校里读书不能安心?也许你们以为我又不是傻子,家里的情形总应该看得出来?不错我是看得出家境不好;你们不同我谈,我也看得出阿!端午节的前一天我家里坐了一大堂前的人,我到家的时候他们刚出大门。我问他们来干什么的,母亲拉着我的手问我一年来学校里的情形,而我所问的独一字不提。他们那气愤愤的面孔上早使我猜着八九分了!最亲爱的双亲呀,我也不算是个傻孩子阿卜……好几次我有满腔的话挤到舌头想和双亲谈谈,又恐怕更使二老伤心,终于开不出口来啊!
 
    你们在我动身前一夜所讲的话我也都听见了。第二天早晨父亲气喘喘地从外面回来,急忙忙地打开我的箱子将银元搁在箱底,带笑向我说:“钱在左边,记清楚了……”我早晓得这是母亲的首饰换来的啊,那夜母亲开箱子取首饰时呜咽的声音虽不甚大,但是她的泪珠都一滴一滴地流到我的心房里了!我当时就想起来跪在双亲面前求饶,又怕因此更伤你们的心,所以毕竟忍住了。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当时还自言自语:今年到学校后再要滥用真不是人了!不知怎么一进学校什么都忘记了,良心密密地蒙罩着一层黑幕似的……我的罪恶滔天,不能算人了啊……
 
    我现在也不说求恕的话!我想起老父的头发一天一天地斑白了!母亲不是常说胸口痛么?你们一年到头地劳心劳力,这是当然的现象啊!
 
    他写到这儿,校外村子里的雄鸡已经一声声地报晓了!他手上稍为有点觉得酸痛,但是精神还是很好。他此时全身被极浓厚的情绪笼罩住,他简直觉得以前犹如一梦似的。窗子外黑黝黝的天光慢慢地吐出灰白色了。他忽然清醒过来――只这一点曙光使他感觉着一种新的生命!顷刻的工夫满天的红光射进窗内。泪流尽了的心房忽然充满了新的希望和愉快,他赶快接下写: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今日便是新生的我的坠地时!这黑暗的威势已被这生气勃勃的朝霞杀尽了!我将随着阳光走那光明的大道……
 
     他写完了,自己读了几遍。眼眶里虽然盛满了未流出眼的泪,面上却现出那仟悔成功了的笑容!
 
    天大亮了!催起的晨钟已档档地响了!他便随着钟声度他的新的生命!……
 
 
十一年三月三十一日
(《清华周刊》243期,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