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题

重 题

陈铨
 
(一)
 
    上午一连四点钟课,已经上得头晕,下课以后,又一定要去赴全体集会,刘作明因为昨晚没有睡好觉,心里觉得非常之苦,不过这是司徒凡司大学雷都打不掉的定章,他又进的是神道院,既然来到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上大会堂,他起初以为今天的会序是梵莪琳合奏,谁知却是神道院的主任演讲,他心里越是不奈烦。坐在他右边的一位美国孩子,马上翻开化学课本念公式,左边的一位,拿出信笺写情书。作明却不想念书,也不想写信,因为他用不着作旁的事情来抵制神道院主任的演讲,他自从昨天下午接着一封信以后,除了沉沉思想以外,差不多简直不能注意旁的东西。
 
    所以台上神道院的主任,虽然不住在高声叫上帝,作明仍是不断的在思想。
 
(二)
 
    四年以前,在一九二零年的秋天,作明在上海进了一个教会学校。作明本来不愿进教会学校,不过他父亲是一个极热心的基督教徒,一定要教他进,不然就不供给他学费,他没有法子,只好进去。
 
    在教会学堂里,因为他自己不喜欢宗教,所以处处教员同学的宗教气味,都给他很深的痛苦,幸好半年以后他结识一些女朋友,他渐渐感觉到生活很快活,他渐渐认识教会学堂的好处,他渐渐自己也学会赞美上帝。他不久受洗礼当基督徒了;在学校里也很出风头了,两年以后,他居然被学校派送到美国司徒凡司大学的神道院来研究宗教了。
 
    在这两年中间,他生活史上曾经发生了不少风流的事情,不过最后他却发狂地爱上一位张女士。张女士名叫珉仙,比作明迟到一年,但她进学堂不上一个月,全校男学生都一致捧她作女王。作明是全校最活动最出风头的学生,所以同女王接近,自然比其他的学生容易。
 
    珉仙起初不喜欢作明,因为她觉得作明太轻薄,不过后来经作明不断地努力奔走,殷勤伺候,处处表示诚意,珉仙对他的印象,也一天天的变好,不过对于作明稍微比朋友更进一步的要求,始终没有答应。
 
    作明虽然真心爱上了珉仙,然而从前同他有关系的几位女朋友,一时还没有法子摆脱。这几位女朋友,是全校里最开通的女学生,整天利用男学生替她们作牛马,男学生也利用她们消除生活的沉闷。
 
    有一天作明带了一位女朋友到恩派亚电影院去看电影。他们去得迟一点,电影已经开演了。领导的人用电筒领他们到座位坐下,四周黑漆的,看不见人。他们一面看,一面说,这一位女朋友更不客气地同他讲了好些肉麻的活,他们不想到珉仙同另外一个女同学正坐在他们后边,个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电影完后,珉仙再也不理作明了。
 
    作明起初看见珉仙忽然改变态度,心里很奇怪,后来慢慢地才打听出珉仙不理他的原因。他用种种的方法去解释,不过珉仙始终不理他。就是这样,他们中间一切的关系都断绝了。
 
    断绝以后,作明心里的确很不快活,但是幸亏有上帝的帮助,他不久就恢复他从前风流快活的生活了。几个月以后,他出洋运动也宣告成功。在一九二二年的秋天,他居然一帆风顺,横渡了太平洋。
 
    到司徒凡司大学虽然进的神道院,不过他渐渐地不喜欢宗教,因为在本国教会学校谈宗教,教职员都尊敬他,可以藉此出风头,让女同学尊敬。到司徒凡司却没有这样的鼓励,所以他也觉得宗教没有多大用处了。
 
    并且当时在司校的中国女学生,没有一个进神道院,对神道院的学生,不惟不尊敬,而且还讨厌,不愿意同他们往来,因此作明越是觉得宗教没有多大用处。会着中国女同学,他总是亟力解释他并不想回国去传教,他不过想藉这个机会到美国来研究他心里想学的东西。他说他顶喜欢哲学了,他觉得中国现在顶需要哲学来破除宗教的迷信,他很愿意当一位急先锋。
 
     这一种论调,虽然引起了不少同行的鄙弃,然而在排斥宗教的女同学方面,却还得了不少的同情。她们渐渐地没有从前那样讨厌作明了,不过作明始终还是一位神道院的学生,要想拿神道院学生的资格来向此时这几位女学生作一种什么永远的结合,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情。作明心里很不痛快,然而也没有法子。虽然在学校已经两年,费了许多的心血,结果除了一点粗浅的友谊以外,还是得不着什么好处。他回想起过去的生活,不免有无穷的感慨。
 
    昨天下午正在感慨的时候,忽然他接着张珉仙来一封信,说学校已经决定派她出洋,进美国司徒凡司大学的神道院。她说旧同学在司徒凡司的只有他,希望她来时帮忙照拂一切,她说她在上海八月十八同其他官费学生一块儿起身坐麦迪逊总统号船,大概九月二十号左右可以到学校。
 
    今天九月十九;学校已经开课两天了,珉仙快要到了,神道院主任的演讲,作明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三)
 
    作明正在沉沉地思想,忽然听见一种震人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演讲已讲完,祈祷已经说过,白发光头的安主博士正在奏大风琴。
 
     他随着大家俯首静默两分钟,散会出来,急急忙忙跑回住所,一进门,一双眼睛向扶梯边狠狠地一瞧,果然扶手上摆得有一封电报。他一面上楼,一面打开。上面明明写着:
 
            九月二十日午后五时半到,请来站相接。
 
                                                                 珉仙。
 
    他把电报重复看了两遍,心中不觉一阵狂喜。他回想起珉仙窕窈的形状,同他相好的情形,现在她居然来了。她此地没有旁的熟人,他们彼此从前又有那样深切的关系,这次珉仙又这样地信托他,他的前途,岂不是充满了希望吗,想到这里,他觉得他的手有点战栗。????本来就应该去吃饭,不过他此时心里好像充满了许多事情,要吃也吃不下,他横倒在床上,不断仔细地想,但是心里想这样也不好,起来,坐下,总觉得不安宁。
 
   他忽然想起他箱子里还有一张从前在学校学生会全体职员的像片,珉仙也在里边。他连忙去开铁箱,但钥匙偏偏又找不见。衣袋,地板,床上,枕下,到处都搜遍了,连影儿也看不见。他着急了,钥匙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昨天下午他不是明明开过铁箱吗?何以忽然会不见呢?这真是岂有此理!他重新又把衣袋,地板,床上,枕下,再寻一遍,仍然没有。他气了恨不得要骂人!但是既然找不着,骂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跑下楼去叫房东太太,问她看见没有。房东太太年龄已经很大,听觉不很敏锐,作明说了两三遍,她才听见,用她不合文法的英语答道:
 
    “我并没有不看见你的钥匙”。
 
    “究竟你看见没有?”
 
    “我并没有不看见你的钥匙。”
 
    作明知道没有希望,只好一转身跑回寝室。进门一看,原来钥匙好好地就在桌子上!
 
    他又惊又喜,他奇怪,怎么刚才会没有看见呢?他自己也未免太可笑了。
 
    他把铁箱打开,到处一翻,却翻不出像片。他想今天真遇着鬼了,到处都遇着捣乱的事情,像片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放在箱子里面,怎么今天会忽然不见呢?他想一定是他太着急的原故,他静一静,再找,果然在地图下边找出来了。
 
    像片里,珉仙恰好站在他的旁边,那时正是六月,他穿一身漂亮的洋服,艰仙也穿一件白色青边的旗袍,额前的卷发,掩映眉心,面上露出笑容,此时她好像在对他笑。他不觉神迷。
 
    他把箱子关上,像片放在桌上,仍然忍不住要看。一抬头,看见桌上闹钟已经指着一点,他想此时应该去吃饭了。
    他四面一看没有人,把自己的嘴唇,轻轻贴在像片上。
 
(四)
 
    下午的时间真是长,桌上的钟,不但短针走得慢,连长针也是一样地慢,作明恨不得一拳打碎它。后来到两点半了。他想老坐在屋里受罪,到不如出去走一走。他刚走上一条街,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中国女学生,远看瘦削的身形,他就知道是本校的梁女士。
 
    梁女士脸青青的,大概这几天又得什么病了?她的病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多?作明待她走近时,对她招呼一声,梁女士向他一笑。他刚要走,梁女士忽然叫住他,笑问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学堂今年又有一个中国女学生来了?”
 
    “对了,就是我从前的一位女同学张珉仙,你怎么知道呢?”作明惊问道。
 
    “我暑假在芝加哥大学,听见廖女士告诉我的,你知道,廖女士同张女士是表姊妹。张女士常常写信给她,说要到美国,不过自从去年她订婚后,廖女士以为她不会来,因为她同她未婚夫感情好得很,不过今年真凑巧,她未婚夫同时也考上江苏省官费一块儿来了。他们都预备到这里来。也许一到不久我们就要吃喜酒呢!”
 
    作明起初好像听见一个晴天的霹雳,呆了一会,忽然见梁女士讲“再见!”的声音,惊回过来,心中不觉充满了羞惭,脸上也忍不住发热。
 
    梁女士转身走了,并没有看见他。
 
十八年十月六日于美国阿柏林
(《清华周刊》)472期,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