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学 监

老 学 监

灵约
 
    源源本本写出过去许久的影象,对于“记心眼”坏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一件难能的事。譬如关于老学监,当时觉得可描写的地方,不知多少。现在回想,最为真切的部分,却只剩了他的一个脑袋。讲到他的脑袋,比起常人的也没有大大的不同,就是毛发要算少了一点。俏皮嘴的学生常常说:那是一个论亮度比电灯泡不相上下的脑袋。这句话诙谐的不免过了分,是很显然的。
 
     在C学校他是一个总执法官。往低一点说,他作着兼警察、侦缉的事物。往上一点说,他又是人生道德的决定的人:他可以在你意念还没有变成行为之先指出你精神的犯罪。譬如你见他的时候,若是眼睛睁得大了些,或胸脯稍微膨出一点,或者赶上心里有什么喜事,偶一不慎,爽气流露到脸上来,在他看了,都是一种不敬思想的表现。作人是应该恭谨的,尤其是作学生的见了师长,脸上的血色,在理不能太放露。虽说学校究竟是学校了,不比“三间房子小朝廷”的时代,然而,像老学监那样的头脑,在M城,也还不能说是怎样顽固地了不得。
 
     他不是校长,但常常执行类乎校长所有的权令。有些人在他的满意中兴兴地进到学校里来,也有些人在他的不满中悄然地离开学校而去。新生人学试验已经举行完了的那一天,照M学校的规例,还有一件未完的事情:这件事情就是老学监的面试。面试的时候,老学监对于每一个学生的身形,步法,相貌,态度,口齿,声音,都要细细地加以审察。这种审察不但与当前的去取有关,对于他将来执行职务上尤有很大的帮助。他可从这第一次印象上大致定出每一个学生的操行分数来。遇有他认为很不错的学生,便暗暗地记在心里;以后对待这个学生也一定是很不错。他认为很不错的学生有的单凭考科分数不够录取然而也进来了的事情,听说颇有过两回。
 
     他对待学生有的地方很大方,有的地方很小气。要看是什么人,和是什么事情。像学生对于学校有什么要求,从别人手里总不如从他手里得来的结果圆满;只要这个要求对于学校没有太大的损失。譬如明天照例是个假日,今年忽然取消了,学生的希望是援例地闭一天才好,或者遇着特别事故发生,学生便希望今夜能够拣一个自习的便宜。像这类要求一提到老学监面前,起始他总是左右摇头,最后总是上下点首的。逢年过节,学生要办一些游艺娱乐的事情,这一笔经费也是只能和老学监商量才能得着赞助的。起始自然还是作他的老文章,照例用他的脑袋圈点,表示这种举动不免有些多余。什么时候把文章作够,才慢慢地拿出他早已准备好了的正面的答复。先前“多余”的意见,经过这样长的时间,是很自然地归于取消了。他又不愿意在言语上完全推翻先前所持的意见,所以最后仍要殿上一句说:“娱乐可是娱乐,但总得守规矩”。正如他已然答应了学生放假,最后还要加一句,“放假可是放假,但总得念书才好”,是一样的。
 
     因此你便以为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那又大错特错。像上面的事情他可以帮忙而且毫不吝惜。除此以外,就不容易。他对于学生的行为越是小的地方他越看的重大,对于与他有直接或间接关连的行动,更是格外地不肯含糊。他常在夜深照理也应该人静的当地,偷偷站在学生宿舍的窗外,听这一帮小耗子在被窝里咭咕些什么。如果听出来所谈的是男女,便咳嗽一声,小耗子知道是猫来了,连忙把脑袋缩到被窝里去,一时万声都渺,庭皆寂然,如果听到谈的是电灯泡本人,便要用着最重的语气,叭叭拍两下窗子,说:“谁?这么不守规则,操行分数扣完了!”第二天你就可以看到那位受惊的小耗子,早早地起来,心慌意乱地等候着斋务课的条告。
 
     在街上遇到老学监是非得鞠躬如也不可的。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也有不少的学生在这上吃亏,那是老学监的特性:你不瞅他或未曾看见的时候,他明晃晃地钉着你。你真地瞅着他的时候,他又把两盏电灯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懂事的人,有一个很妥当的办法,就是:不管他的电灯光线向南射还是向北射,只要在眼前看着像是有这么一个白晃晃的物像时,就马上对他折下腰去,回头准没有不是。不幸,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一般的学生还矜待着以为两个人的眼睛既没有接头就等于没有相见,当然无需折腰。不知这种气盛之处就是召祸惹非的根源。从此他把你记在心里直到应该忘的时候还是不忘。第二天上班就可以看到他是怎样的挤鼻咧嘴把无限权威摆在每一根眉毛和两片眼角之上。用种种语法旁敲侧击暗示这种人是他最疾恶的。凡是被他疾恶的人,在这学校里都不能很自在。尽学生之日,无日不受着他精神的惩罚。他预备许多鄙视的眼色,为这一类的人。辣言恶语更是家常便饭。
 
     不过,我曾经说过,他的严厉,并不是对无论什么人都是一律的,实在说,严厉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所带的那个量人的尺度,是这一个尺度使他对于每个学生的看法都有分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完全没有被他看上,这是事实。但合乎他的尺码的学生倒也颇有几位。明弟便是其中的一个。明弟的为人,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很聪明的。长的又确有个样儿。单这两手,拿来说明同学对于他为什么那样爱慕,也就很够了。至于老学监对他垂青,当然有另外的原因。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说老学监是爱上了他的长相。如单就“聪明”这一点,就是一个很说得出去的理由。聪明是好学生的要素,明弟聪明,自然可以是一位好学生。能说一个好学生受了学校当局的优遇,不合乎天理人情吗?可惜,像明弟这样的人儿究竟少数。大多数几乎是全体同学对于老学监的态度,意念,完全不是像我们所想的普通学生对于先生应有的态度意念那样。他们背地不断在骂:这个老电灯泡子没有一丝温暖气的。他们只知骂老学监不是,始终不曾脱下鞋底来照照自己到底是不是明弟。他们只说电灯泡子没有温暖,从不想想问题是在电灯泡的温暖没有向他们分送。他们全然不知老学监的怀中永远怀着一个温度表。遇着认为适合的温度才放出自己的体温来。在这个时候,他确是一个顶温柔,顶随便,顶活分的人。你可以作别人所不敢作的事情,犯别人所不敢犯的规则,都不要紧。你作错了,他并不责罚你像责罚别人那样。不但不责罚,许多的时候他且给你一种类乎慰问的好意。轻轻地柔柔地说,“下回可别再这么来了”,其实,你下回尽管“这么来”下去,他决不恼你。他安慰你的话越来越有分量,交情反而加深起来。
 
      老学监向来不准学生买零嘴吃,虽然他未尝不知好吃零嘴是天下学生的通性。也许正因为他知道这一层,才决心要把“好吃学风”来整顿一下。讲起那时候的吃零嘴,确是有个风气的。在某一时代内大家所吃的零嘴都差不多。起初是火烧,后来是烙饼,又后来是烙饼卷肉,最后演进而为包子。在火烧时代大家都吃火烧,在烙饼时代大家都吃烙饼,……老学监关于这个内幕考查得很详细,取缔也就严厉起来。除非在头疼脑热的时候可以到斋务课写一个条子叫饭馆公然送汤送水而外,寻常零星的过病,就只有劳驾斋夫的夹带,偷买偷运一个办法了。老学监从斋夫身上扣留这一类私贩黑货的事是数见不鲜的。
 
      记得一次轮着明弟同我“值夜”,漂亮的明弟也不免同常人一样,爱吃包子。尤其是当着那样灯光共对的夜静的时分,明弟是最喜欢同我买东西吃的。那一夜包子还没见面,斋务课的票却来了。我们知道大事不好,明弟似乎稍稍为了一点难。我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我没说出:“这一回又是你的机会来了。”果然不大时候,明弟便满面春风的样子跑了回来,一到床边便拉起我的手,告我他怎样的看见了老学监。一件一件正如我所想的一般无二。
 
     “老学监起始问我‘东西不是你买的?’我回答‘是’。他笑了,停了一会便说‘没有什么,下回再吃东西,来开个条子,好让饭馆子送。东西放在斋夫的夹带里,又不干净,又容易吃凉’。”
 
    “还说了什么没有?”我问明弟。
 
     “再没有说什么。最后很慈和地让我回来,说‘东西随后叫听差送过去。”’话刚说到这,包子送到了。明弟拿起一个就往我嘴里塞,觉得确是凉了些。老学监的话不错。我紧握着明弟的一双手,说“我不吃包子了,包子没有你手热乎。”明弟笑着要打我,可是举起来的一双手结果轻轻地落到我的那只手内。
 
     和吃包子一样不容易的是学生请假问题。对老学监请假,主要的固然是看理由如何,尤其主要的却在乎运气好坏。特别是到街上去(即所谓“外出”)的请假,在老学监的眼光中是一件不大合适的事情。利害所在,大家都不愿意在老学监的眼光中成为一个不大合适的学生,这也是请假到后来成为困难问题的一个原因。请假的理由不能说的太多,太多了,他会疑心你编造。也不能太少,太少了,他又说你不充足。在这不太多也不太少之间,因为会设计以至于占了便宜的学生固然不是没有。毕竟还是占便宜的人不及吃亏的人多。请假的时候,除了低声屏息,诚遑诚恐,陈述你不多不少的理由而外,还得注意他的脸色神气是怎样的,以及他今天的生活如何,是否闹着不如意的事体,等等。如果他今天心境不顺,他的脸色当然可以暗示你一些;最好是知机而退。否则,一个劲地蛮缠下去,结果是两枚白眼,一根钉子。完事。总之,请假之难是和上青天差不了多少的。因为在他看来,请假是对于功课的一种轻看,轻看功课的学生是不能算为好学生。所以即使他外面准了你的假,你也不可太乐观,也不能完全无忧无虑地“大放其肝肺”。因为他可以在心里记下你,把你和“好学生”慢慢地拉开,这样,你就很有被他奉敬鄙视丸的希望。
 
     至于明弟就没有这种困难了。明弟请假,并不用多少语言,理由可以多,可以少,一条没有也行。只须填写一个请假的条子(因为那是不能再省的了),便可以悠然而来,悠然而去。虽则明弟有时也和别人请假一样要花掉一二十分钟的功夫,然而那是显然谈着别的话头的。
 
     在上课的时间,也可以看出老学监对待明弟是怎样地与对待别人不同。譬如一个问题到没有人能答得上来的时候,老学监一定叫起明弟说:“苏藕明,你总会知道的吧!”如果明弟也和别人一样地红起脸来,老学监的语句马上又改变了:“这个问题,真是不容易讲出的问题呵!”
 
     老学监课上的很严。好处是,书考的容易。四道试题之中每次总有一道送礼。那是他预先圈定一段,请学生在堂下背熟,到堂上誊写的。他说这样办法并不算教员给范围,不过把应该考试的地方略略提示而已,大家虽然觉得这句话不免滑稽好笑,而认真笑出来的却是靡有。一来是老学监训导多方,学生们寡言谨笑的功夫已经涵养有素,二来因为反正你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笑出来,坏了事,谁那样笨伯。
 
     虽然老学监的考试最容易对付不过,然而一到题下来的时候,手忙脚乱不知所从的哥儿弟儿依然占全班的多数,平常百灵剔透的孩子,一到考,就吓得如傻如痴。不知别处如何,在老学监训练之下的英英多半如此。不说别人,就连天才如明弟,据他自己说也会转过两次灯。两次都是在人不知鬼不觉之际,老学监把缴过的卷退给他:“再细细想一想,答卷子要沉住气,不慌不忙,差错是不会有的”。这番话不消说是用着“切切查查”式在耳朵近处发表的。
 
     老学监常在夜里出来巡查,宿舍是最主要的目标。没有人影的操场,空空洞洞的教室,有时也在被查之列,在这些没有人的地方竟然被他查出人来,这样的事明弟和我就经历过两回。一回是在楼上的一个教室,只我们两人,谈着似乎是背人的话。起始的时候可以听到街上许多车马的声音,从楼上向街心眺望,可以看到许多穿梭似的灯火,在街上浮动,好像随着风地,飘往飘来。后来车马的声音渐渐不多了,只剩一些小贩的呼唱,灯火也渐渐地少下去。最后连小贩的声音也听不见,知道夜确是不早了。但我们俩是一直等到老学监驾临,才散。
 
     一回便是在操场上,也是一个很晚的夜里。我俩谈着各人的身世。若不是那一次的谈话,我是怎样也不会想到像明弟那样一个美丽活泼的躯壳里面意装着一个悲哀可怜的灵魂!见过明弟的人没有不爱明弟的。明弟的苦痛,有几个人真知道呢?我俩面面相对,月色照到的地方都是凄然的灰白。后来话没有什么说的了,心头满是人生离奇之感,痴然呆然,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境。老学监又闪忽闪忽地出现了。
 
     “又是你们俩!”
 
     我们听了这句话,免不了对他笑一笑。随着就轻轻地走了开。????论理,这些事都是相当的犯规。迟睡晚起在章程上有应得的处分。可是纸上的章程是老学监写的;老学监才是活章程。活章程不愿意责罚,纸写的章程不是白费!
 
     从礼拜六下午起到礼拜日晚上止,M学校的一个大门中总是一对一对的进来,一对一对的出去。我和明弟便是这许多对中的一组。一到没有功课的时候,只要天气是说得过去的天气,我和明弟便要出城玩。倒不一定因为城外的风景有些和我们家乡相似,不过,“和家乡相似”这一点也是我们爱去游玩的原因之一。学校的位置对于我俩游兴说是再好没有的:与乡村的春光秋色只是一道城墙之隔;方便是方便极了。一出了城门,水的绿,山的青,杨柳的苍翠,一齐往身上扑来;从下襟爬到袖口,从袖口爬到前胸,人变成它们的了。在这个时候,英英的明弟是另外的一种风骚。老学监也常是在这个地方与我们不期而遇。黄昏的林中,常见他一个人踱去踱来,仿佛在吟味着什么似的,想不到严谨拘执如老学监对于山川自然之美也免不了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我们每逢碰着他,总是得躲就躲,虽然分明地知道自己是受宠的小鸟,并不是普通的耗子。我得补说一句:老学监对我也正经不错。
 
     明弟和我的关系老学监早已看得很了然。
 
    这样过去了一年,老学监还是作着那个学校的老学监,明弟和我却在准备不再作那个学校的学生了。那时候天天盘旋在心里的就是怎样到北京去的问题。为我们出谋划策是先到北京的一位朋友。他一切的计划从北京邮来总是先落在老学监手里。这就是说,他寄给我们的书信都被老学监一封一封地检阅了。所以关于我们的内情老学监总比我们自己知道的早些,为着我们这种无端的“跳校”,老学监着实地感伤过几回,他不愿意看我们忽忽地作了分飞的小燕,尤其是对于明弟他更有一种不同平常的依依。口头上的理由是没有到毕业的年限。没有到毕业的年限是不好这跳那跳的。所以,有一回他对明弟说:“念书是一步一步的好。年青人经不起两句话,受了几个有点远志的朋友的鼓吹,就跃跃欲试,不知事情是必需仔细考虑的。‘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古人之言到底未可抹杀。”
 
     最后到不能不走的局面,老学监有一大把明弟请到他内室去,总算经过一个相当长久的时间。但也没有说什么很多的话。事情呢?从明弟手里要去一张小照。那是我俩的合影,据明弟说,老学监同时也表示要我留给他一点纪念的什么,所以就拣出那张现成的照片,因陋就简地应付过去。现在想起来,那样对答老学监实在大草草了。
 
     去年回乡,正赶明弟的妹妹在省里投考,为着这件事,我与明弟又得重见一回老学监。他是把男学生管完,又来试验女学生了。时间过的真快,没见老学监一晃四年头了。老学监见得更老了一些。见着我们,除了和气而外,多少又加添了一点客气。我们因为自己都是大学生了,见他不像先前那样畏惧,也稍微自由地谈说一些什么别来过去的话头,但他对我们除了客气和气是可以指出的两点而外,似乎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了!他所说的,与普通上年岁的前辈们对于一般青年后进所常致的门面之辞差不了多少,如果还有像带着一点前情旧谊的话说呢,那就是他最后提到的:他总忘不了看我们那张相片,这一句了。
 
     今年暑假里有一次和明弟的妹妹闲谈,无意中,我曾经过打听过她,关于这位老学监。我问她:“你们学校那位姓桑的老学监,现在还在不在?”她说:“谁?就是那位脑袋又明又亮的桑先生吗?”我说:“是的,我问的就是他。”
 
     “他早已辞官了。”
 
     “他待你好不好?”
 
     “很好。你问这个作什么?”
 
     “什么也不作,就为要你说出‘很好’这两个宇来。”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的。‘明白’?这两个字连我也不够说。够得上说这两个字的是你明哥哥。”
 
     于是她转过头,去先给明弟一个微笑,然后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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