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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胄充溢的清华,真令无产阶级的贱儿难于立足呵!
像我这样的寒家子弟,虽说有的时候免不了手松一点,然而比起那些阔少来,决不能算是浪费。售品所的豆浆我顶恨了,除了人家请我,我再也不去的。就是我最喜欢的厨房也要间几天才吃一次,我敢誓言决没有一天吃两次的。我穿的也很朴素:戴的帽子虽说时兴样子也只花了四角钱;衣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竹布大褂――皮鞋也不是不穿,但是加古力色,美国式的鞋子我只看见同班的几位总长公子闹过。我恨他走起来坼裂坼裂的响声怪令人讨厌的;要不然,买一双试他一遭也算不了过分的奢侈。我虽说这样薄于自奉,而家信中总常常要受一点告诫;裁缝铺壁上贴的积欠未还的花榜总把我放在前几名;就是那向来温和的厨房掌柜也不肯放松我,见我就说;
“伍先生,实在是贴不起了,借给我们几个罢!”
他虽说满面堆笑,但是我心里明白;那笑的里面的帷幕多少遮盖着几分狡猾。我一个人去的时候对于这种行为倒不甚介意。一摇头,外面神气仍然十足,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这也是人情之常,赊了账总是希望要还的。有时候我得了超等,兴高采烈的去请一趟客,不知趣的糊涂虫也要这样有意与我为难,要庭辱我。我心里虽然恨他不顾情面,脸上虽然免不了变为鲜红,也只好陪笑的斗一点趣说:
“马掌柜,我还跑得了吗?明天给你带来罢!”
他到底是一个忠厚的人竟放过了我。明天这一套公式又得重演一次……
两个月以前,正在拮据万状盼望父亲来挂号信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快信――由妹妹校中寄来的,说是需钱孔急,叫我赶紧送去。这一封信不但不分轻我的债务,反把我的负担加重了。我虽然手头不活动,然而还不至于像她一样――两月不交膳费,每日上学的车钱都借贷无门了!叫我向朋友去通融,也不好意思的――太欠多了!学校借款,听说业已满额也作不到。卖两本旧书罢,正在学期当中,谁也没有这种需要,这一条路哪还有望?再借两块钱去,买几张奖券,也许可以中他一彩、逃出这一重厄关。不但如此,还可以买我许久想买而买不起的“名剧百种”。翻过来,覆过去的思量,终久觉得有投机的味道,作不得。想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何不把无名指上戴的金戒指拿去典质了?这倒是一个简便的方法,先竟没有想到!妹妹要的是十块钱,质库的人肯给我这样多吗?这件首饰重量多大,金价多高,我都不甚了然,能质多少钱,我也无法推测。
我在车上坐着,真觉得惭愧,似乎到当铺里去是很可耻的一件鄙行。其实这也不见得:路人看我围着红毯子,带着最流行的绒呢帽,一种大学生的排场,近视也不难看见,也许猜我是测量社会情形的调查员,或是劝告抵制劣货的宣传者也未可知。我再装得神气点,他们一定这样想了。最可怕的是这洋车夫,他回忆我一毫不让同他争价的景况,一定疑心我是一个穷混混,去当当的。稍微一思索,又有法解决了。何不多给他几个子,打散他这种疑团?摸摸口袋,知道这个阔也还要得起!况且我防之在先,我在他只到胡同口,当铺还在转弯过去的大街上,他大概看不见我过去的。这样,不加他的车钱罢。唔……不妥,稳当些的好,还是加罢!车到巷口,加了他两枚。不加他也罢了;这一加钱,他以为好主顾,不可失过。我向大街走去,他也紧跟着我走,送次三番的告诉我说他要等我。想设法逃脱他,哪知跟的更紧了,那时怎样如此糊涂?此时我心里得踌躇了一下:到底让他看见不让他看见呢?既到了这里!试一试罢!厚着脸孔,硬着头皮的扯开门帘,跨进门限去了。
人般高的柜台的前面与我同道的人真不少哩!我仿佛看见那头角上有一位青年寡妇,但是我也没有瞧真。我低着头走到东面尽头的角上,把戒指取了下来,递了上去,有一位老年的伙计接过去,拿到秤上称了一下,告诉我说:“写四两九分四罢!”我那时候正在想:“管他多少,快拿了钱,脱离这个地方就算了。”被相识的或是同学碰见了才无趣哩!其实他所建议的四两几钱,到底值多少,我也不甚清楚。点了一下头,赶快把视线注到墙壁上,深怕他们查出我是什么人的样子。壁上的字画简直激不起我脑中的反应;神经的颤动又萦绕于我这质库中所处的地位问题了。这时候,我以为我终究是有产阶级的人。我到此地来虽说是表示我经济上需人的帮助,他们仍然不应当蔑视我;要知我也是一种售受的交易,我宁可不促成这一宗买卖,也不能让他们小看我。这样一想,精神焕然一醒,觉得典质也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心里既有了安慰,形态也有闲空顾虑到了。想到眼镜被热气蒙昧着了,取下来擦了一下;眼镜戴好了,又把领头提了一下。没有事作了,觉得他们办事真慢,怎么我的票还没有写好?写票大概是一件很慎重的手续,正如签订合同一样,不可潦草了事的。伙友出来了,但是他手里并没有拿着他答应给我的凭单。他也许是疑惑我的金的成分不纯洁,不愿给我那样大的价值钱罢!这也不然,他教我等一等,好像很抱歉的样子,并没有不愿付价的含义。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出来,何必不等票写好的再跑出来呢?他也许觉得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有点寂寞,来同我应酬一下,解解闷罢!其实我有什么烦闷呢?他的票写得太慢,我等得急点就是了。我很怕他要故意殷勤,延长我在这穷困之窟的时间。我依旧面壁而立,在那里辨察泥匠涂的时候手艺均匀与否。我这一念还没有转完,那位讨厌的老者意作了我最怕的事。
“你贵姓?”
我这样排场的人本不应自己来典当;既来了,伙友们也应当体贴一点让我不知不觉的混过去罢了。一定要考查我的姓名是不是要公布出去,大大的出我一次丑?我不告诉他罢,于他未免有点下不去;告诉他一个假名罢,我一向就反对诳妄,决不肯作的。犹豫了许久,心也狠了,提起勇气答应他了。
“晤………我姓伍呵!”
头一关既打破,以后的就容易办了。接着他又问了一些住在哪里,哪个衙门发财一类的话。我看着大势已不挽回,要顾面子也办不到,也就自认晦气,―一的告诉了他,并打趣着说:“我不过是一个穷学生,假使在衙门里有差使,也不上宝号来了!”这样一说,他也忍不住笑起来了。这时候,我才相信他问我这些是有诚意与我联络,不是存心与我抬杠的。
票快写好了,老朋友进去取去了,我想反正他们都知道我的底蕴了,不妨也观察他们一下。转过身来,看那头的寡妇,正在那里同几个伙计们戏谑;一包衣裳,散堆在柜上。我想这样求怜献媚,不庄重的态度,大概是她求高价的伎俩罢了。在她右边有一位穿制服的朋友,不知当些什么;伙计只有给他五钱,他嫌太少,气愤着,连吵带骂的走了。离我最近的是一位褴楼不堪的苦汉子,叼着半支香烟,拿着一件破棉被要当。柜中人看看他的破被子,不承认那是适当的抵押品。他一再哀求,伙计才肯给他四分;而他要七分二。承当者很坚决的拒绝,押当者很沉痛的哀告,相持许久,也不见哪一面有丝毫失望的表示。我想他拿到这七分二,有一半大概要用在粉包烟卷上罢。正在这时候,我的当票和七块钱已经来了。此时我脑中很宁静了。在这些同道中,我仍是最富裕的哩!看他们都在争几钱几分,只有我一个人是以两计的。我多么爽快,毫不计较,给多少就拿多少。我也未见得十分穷!把钱放在皮包里,回头就走,心里想着:还差三块哩!那也没有法想,只好请她节省点用了。伙计又说:
“头一天要来挂号……交民巷……枪案大多……不然取不到……”
似乎是这样的意思,我也没有听明白,因为索索不释于我脑中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
一点钟以后,皮包又要空了;来日方长,厄运如此,怎样办?
二二年三月六日
(《清华周刊》)248期,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