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人---为悼亡友周君念诚作

故 人

---为悼亡友周君念诚作

顾一樵
 
     别了两年的昭云,忽然从西部来。我顿时忆起了两年前的夏夜?D?D那晚昭云动身到扬州去访念诚,并且带着邀请他到无锡来玩的重要使命。
 
     念诚是我九年前的同学。那时我们都是刚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学校。我们都是小孩子,无意中并在一个寝室住了。我当时很诧异他已经戴了很厚的眼镜,但是在熄灯以后用手电灯在被窝里照着读书的时候是不是还戴着眼镜,我至今无从知道。
 
     五载同窗后的暑假,在我们的归途一同过了武胜关。还记得关内外的绿水青山怎样的迥不相同。江轮上,依栏独坐,他低首写着密密的蝇头小字,不胜同行的惊羡。江心的月夜,万般静寂,他默默深思,不顾我们的欢笑。一天早晨,他同祖康?D?D一个在校开脑病风气之先的同学谈到失眠症。他说晚上常常不能熟睡,有时反觉得脑筋格外敏锐,便在黑暗中摸索纸笔胡乱把零星的思想记些下来,才觉痛快。于是在医院静养过两三个月脑病的祖康根据他的经验说出催眠的秘诀。他说他从前每每闭眼凝神想着骑驴游西山的途径,只要脑海中回忆起丛翠里一线山径,顺坡直下,便觉一泻无余,万念俱消;现在呢,失眠的程序不同,又发觉了一片汪洋茫无边际是最理想的境界。当时他们这样谈着,我暗自惊羡他们经验的丰富。
 
     南京分选后不久,在盛暑的下午念诚信来。我同母亲一起拆开看了。母亲很称赞他写信写得好,但是母亲又说他信里充满着抑郁的神情,让我赶快约他来我家玩几时,免得郁出病来。我那时仍是无知的小孩子,想不到母亲的预料竟不幸而中!邀他的信即刻发了,但是等了好久,接到的回信里,已经带来了他的病消息。
 
     暑假开学,他病稍好,勉强着到学校去。不久他又吐血。不久我们珍重地送他出校。回到扬州以后,病不见好,只得搬到牯岭去。两年后的夏天,他居然已经病好,这是何等意外的欣喜!
 
     记得两年前的八月一日午睡醒来刚吃完西瓜的时候,昭云忽然一个人来了。我即刻惊问:“不是有信说二号晚车一同到锡么?”昭云笑嘻嘻地拿出念诚的名片,上面写着“敬候起居”。昭?V告诉我他因事改约不能来,我只觉得心中有不可言说的怅惆。
 
     我即刻预备写信告诉石孚省得他明晚从上海赶来。忽然昭?V似真非真地说:“嘿,站住虹桥上呢。”这如何能令人相信?但是我马上跑到门口去,多年不见的故友,已经不在桥顶上,却蹒跚来近了。
 
     又吃了西瓜。晚餐罢,半圆的明月已经含笑着表示无限的欢迎。这样的月夜,我们何不到公园去散步?但是终究我们要尽量的倾吐我们的胸怀。我们宁可在窗前放肆地谈笑,明明每人有一张藤榻可以躺着乘凉,但是声浪澎湃的中间大家都浮躁得要站立起来。
 
      我们大声说话,又好像故意似的大声地欢笑,这样直到夜深。我没有能实行我的预定的计划留他们下榻,因为他们已经从旅馆来,只得回去。
 
     清早念诚独自来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夏布大褂上有金黄色的纽扣?D?D不知怎样我现在想得念诚总还记起那件夏布大褂。昭云怎样没有来呢?念诚笑嘻嘻地回答,说他早车赶回上海去了。念诚的小提箱都带来了,这可能证明他们一同离了旅馆。我猛想起早车还没有开,赶到车站去邀他还来得及,也就镇静了不少。不过念城终究是老实人,他即刻据实告诉我了,他说昭?V让他先来通知我预备点心,为着是好早早实行游湖的计划。
 
     一会儿我们就乘自备的小汽油船向着湖边驶去。对了,我忘记了,还有文藻也是一同去的。此外就有我几个弟弟,我们还好像带了西瓜下船。
 
     念诚看着《清华年报》,昭云却不耐烦了,学着北边的仆人说出好些无聊的话来,引得大家好笑,渐渐到了梁鸿溪。我们一边说笑,一边看些野景。先游了鼋头渚,后到梅园,归途游了惠泉山麓?D?D很快地游了一天以后,还带回来了不少未经冲洗的风景片。
 
     傍晚他们就打算离锡,幸而昭云想吃红菱烧肉?D?D这已经为昭云特地预备了---我竟可以留他们再吃一顿晚饭。菜放好了,从主人不经意的谈话里,他们明白了昭云倾向晚车走的隐情。玩笑的结果是昭?V没有在那碗里下一筷。但是在添饭之后,碗底依然发现了红菱烧肉里的红菱。
 
     在公园绕了一周之后,我们一同到了车站。别了?D?D念诚坚决诚挚地叮嘱后会:“明年定相见!”
 
     那边站台上海来的车到,我赶过去接石孚,石孚终于没有接到。南京来的车也到了。我再赶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上车。我只来得及同念诚握手?D?D永别的一握!别了?D?D在蠕动的车上,念诚挥着帽真诚地嘱咐“毋忘明年!”
 
     一年以后,我又约念诚到我家来,同诸友话聚?D?D话别。他回信说家人以病体不宜跋涉不让外出。我知道念诚十分愿意来会他的旧友?D?D将要渡洋远别的旧友,但是他终于不能如愿。将要开船前几天,宗涑赶到扬州去看他。这时候苦忆慈母爱弟的我,只知道回家作临别的欢聚,竟顾不得扬州病榻上的故友了!
 
     又是一年。过着书虫生活的我,竟不复记忆故人。有一次想起忘记寄一本书给念诚,令我很难过。这本书至今没有寄,至今没有给爱好文艺的故友?D?D有人说他简直是诗人!?D?D一看,是怎样的遗憾!
 
     昭云要到波城来,我预先就把从前游湖的照相理出来。我们谈到往事,我们谈到念诚,我们甚而谈到红菱烧肉。一同游了大理石头?D?D附近大西洋岸的一处风景?D?D这决不能不让我想起当年鼋头渚之游!
 
     然而?D?D念诚?D?D念诚?D?D终于死了!这是昭云西去后扬州传来的消息。
 
     我叹息同宗涑说:
 
     “悔不去年同你一块去多会他一面!”
 
     宗涑好像没有听见,自言自语说:“去年真不该去?D?D这也怪我多事!”
 
     我十分诧异了。而宗涑解释便是:“扬州临别的时候,他忽然吐了一口鲜血。”
 
     伤心啊!这一口鲜血便是送我们渡太平洋的礼物了!九年前只是一群小孩子,无端萍水相逢,江上归来,便逼着他离开了我们,这时候纷纷来波,又单单遗弃了?D?D遗弃了他,横遭病魔欺侮受尽了委曲的他!
 
     念诚终于死了,这不是十分奇怪的事。悬河般的口才,利刃似的思路,远卓的识见,真挚的热忱,一切都成往事。
 
     “为什么这样难得的青年竟遭造物之忌?”
 
     “朋友,这问题不须问了。奋斗的成绩便是牺牲。”
 
     志士的果实总是血般鲜红。所以我们终于不忍再纪念念诚了。
 
 
                                           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剑桥
                                           (《清华周刊》331期,19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