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以后,我很少生活在父亲身边,但父亲的慈爱,伴随着我的一生。
我的祖籍是安徽怀宁县。1924年,我出生在那里。
父亲邓以蛰,字叔存。根据家族史料,邓家远祖原居江西省鄱阳县郊外农村。元朝末年农民大起义,此地及附近各省长期战乱,明太祖朱元津统一中原后,下令这一地域的大批农民迁往安徽,我家祖先邓君瑞带领全家迁至安徽怀宁县城外四十里的地方,从此,邓家就在这里定居下来。这里青山绿水,村前巍峨峻峭的峰峦名日“麟峰”,山下一块形如磐石的平地名曰“白麟坂”。邓家就在倚山面水的“白麟坂”建起了家园。后来传到六代先祖山人邓石如。石如公成为清代大书法家、篆刻家,家族已发展成三个大村庄:邓家大屋、邓家老屋、邓家燕屋。
山人因受毕秋帆赠四铁砚,故以铁砚山房作斋名。山人的祖父对明史深有研究,酷爱书法、精于绘画,山人的父亲也擅长诗词书画,井喜爱刻石。山人的四世孙——我的祖父,名艺孙,字绳侯,一生从事教育,曾任安徽省教育司长。
父亲邓以蛰 1892年 1月 9日生于邓家故居白麟圾铁砚山房,少年时代在家乡读私塾。家中祖辈在书画方面的成就对他影响很大,他常欣赏书画藏品。十三岁入安徽尚志学堂,后转人芜湖安徽公学学习两年。1907年,十六岁的父亲东渡日本,先后在东京宏文学院及早稻田中学攻读,在此期间结识陈独秀等人,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启蒙,对他后来很有影响。1911 年回国后,父亲曾在家乡任教,并专心攻读英文,为留学欧美做准备。
1917年,父亲去美国,人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一直读到研究生院,专攻哲学与美学。1923年夏,因祖母病逝,父亲中断了研究生学业,乘船赶回家乡。
父亲一生主要在清华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去北京大学任教授,他一生讲授美学和美术史。
学术界称父亲是五四运动以来中国著名的美学和美术史家,和朱光潜、宗白华并列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者,还有“南宗北邓”之称。但父亲一生淡泊名利,从不以权威自居。
父亲为人正直真诚,谦和朴实,性格温和宁静,专心学问,多年深入书画领域进行研究工作,为中国书画艺术理论的建设,贡献了毕生的心血。在鉴赏中国古字画方面被社会公认为专家。他耐心细致地指导学生分辨鉴赏古字画真迹,指出其特点,不怕麻烦地将家中藏画悬挂起来,一一指给学生看,并作详尽的讲解。
父亲非常珍爱先祖邓石如的书画原件,即使在战乱年代,家中一贫如洗,无钱医治吐血症,全家忍饥挨饿的岁月里,也舍不得将珍藏的书画出卖。可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将先祖邓石如的书画珍品,全部捐献给国家。故宫博物院曾举办“邓石如先生诞生二百二十周年纪念展览”,展出那些珍品。
父亲一生追求美的精神境界,在清华大学任教时,他喜欢在幽静的荷塘边、树林的浓荫里散步,也常去圆明园。在北大燕园居住期间,他喜欢坐在走廊上,边晒太阳治疗他那咳血的结核病,边欣赏校园里满湖盛开的荷花。有时,他独自去颐和园,在寂静的后山小路上漫步,观赏无名的花草,或坐在山石上休息,眺望夕阳辉映下的昆明湖,沉思凝想,感受大自然的魅力,领悟哲学的真谛,从大自然的美中印证书画理论的精髓。
父亲是爱国的知识分子,他亲身经历了清朝的腐败,军阀混战、列强欺凌瓜分中国的岁月,特别是八年抗日战争时期,生活在日寇铁蹄蹂躏下,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让他永难忘记。父亲一生的志愿,就是中华民族的振兴,祖国的强盛。他自己长期身患重病,寄希望于儿子长大为国家作贡献。
童年时代,父亲对我的教育很严格,除了学小学的课程以外,还让我读四书五经,每天背诵古诗词。后来又让我苦读英文,专攻数学,为我打下了全面的文化基础。这些学习使我终生受益。后来从事科研工作,我能用准确简炼的文字写出科研报告,并能直接阅读外文参考资料,就是童年时代打下的基础。日寇统治时期,日本侵略者为庆祝侵略中国,强令学生游行,我出于爱国心将那游行的旗子踩在脚下,招来杀身之祸,父亲果断地让大姐带我逃离北平,奔向大后方。告别时,父亲谆谆叮嘱我:“稼儿,为了祖国的强盛,你要立志学科学,将来报效国家。”
1940年春末,我告别父亲,穿过层层封锁线,转香港经越南到昆明,十七岁考人西南联大物理系。在日本敌机轰炸下躲防空洞的日子里,我牢记父亲的期望,苦学苦读,准备为祖国的强盛,贡献自己的一生。
1950年,我在美国获博士学位后回国,牢记父亲的叮嘱,走上科研岗位。后来从事国防科研工作,研制核武器,隐姓埋名二十八年,就很难再看到父亲。但父亲的慈爱始终伴随着我,给我以力量和支持。父亲从不问及我的工作,父母极想念儿子,却从不表示希望见我,父亲病重时,也从不要求我看望。老人知道儿子需要坚守岗位,他全心支持我为了祖国的强盛献出自己的一切。
纵观父亲的一生,是追求真善美的一生。
1923年,父亲三十一岁自美国学成回国后,他一面在北大教书,一面积极投入新文艺活动,撰写诗歌、戏剧、美术、音乐等方面的文章,主要收集在《艺术家的难关》一书中(北京古城书社1928年出版)。他常与鲁迅等诸多朋友在中山公园会面。与徐志摩、朱光潜、闻一多、张奚若、陶孟和、金岳霖、刘九庵、钱锺书等教授交往也颇多。
1933-1934年,父亲访问意大利、比利时、西班牙、英、德、法等国,参观许多艺术博物馆,回国后写了《西班牙游记》(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版)。书中记述了西方重要的艺术作品,有赞扬也有批评。对比祖国的伟大文化传统,流露出不胜自豪的激情。
父亲提倡有高尚理想的、为人生的艺术,强调艺术的“陶熔熏化”和“激扬砥砺”的力量,肯定了艺术有改造社会的作用。他在1928年出版的《艺术家的难关》中写道:“中国人目下的病症是,索莫,涣散,枯竭,狭隘,忌刻,怨毒;而要的音乐须是浓厚,紧迫,团聚,丰润,闲旷,隽永,豁达诸风格了。”他呼吁音乐家到群众中去。在 1924年,他写道:“社会需要艺术家,艺术家也需要社会。我们何不快来握手把臂,吻颈一心,行这个同偕到老的见面礼呢?”
另外,父亲认为艺术与民众是分不开的,提倡为民众的艺术。1928年在《民众的艺术》一文中,他写道:“民众所要的艺术,是能打动他的感情的艺术。……不用说,我们走进博物馆或故宫三殿内,对着那些商、周的鼎彝以及石砚瓷器,那远在古昔的祖先的工作感情都同我们连接起来了。艺术哪一件不是民众创造的?哪一件又不是为着民众创造的?历史尽管为功臣名将的名字填满了,宫殿华屋尽管只是帝王阔人居住的,哪一点又不是民众的心血铸成的?艺术根本就是民众。艺术若脱离了民众,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可以使人觉得出的呢?”
以上的几段文字,表明了父亲主张艺术为人生。为民众的观点。
学术理论界认为父亲对中国绘画提出了完整而系统的美学理论,在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上,具有独特的贡献。它包含一个自成系统的结构,即是:体-形-意;生动-神-意境。这是他对中国绘画历史发展的理论概括。
父亲的理论认为,中国绘画的发展,最初同具有实用意义的器体(陶器、青铜器)的装饰是分不开的。他说:“艺术源于器用……绘画之兴原为装饰器用。”正确地肯定了艺术最初与实用不能分离,是符合历史事实的。随着历史的发展,绘画逐渐脱离器体的约束而独立。他曾写道:“盖艺术自此不自满足为器用之附属,如铜器花纹至秦则流丽细致,大有不恃器体之烘托而自能成一美观;至汉则完全独立。净形之美即不赖于器体,摹写复自求生动,以示无所拘束,故日净形。”
父亲认为,“形”脱离“体”后,到了汉代,着意描写动物和人的生动动态。及至六朝,又由生动进人到人物的内在即“神”的描绘。他写道:“神者,乃人物内性之描摹,不加注名位而自得之也。……汉画人物虽静犹动,六朝唐之人物虽动亦静,此最显著之区别。盖汉取生动,六朝取神耳。”到了唐、宋、元朝,又由“神”的描绘进人到“意境” 的表现。他写道:“生动与神合而生意境。” 又写:“意者为山水画之领域,山水虽有外物之形,但为意境之表现,或吐纳胸中逸气,正如言词之发为心声,山水画亦为心画。胸具丘壑,挥洒自如,不为形似所拘者为山水画之开始。至元人或文人画不徒不拘于形似,凡情境、笔墨皆非山水画之本色而一归于意。表出意者为气韵,是气韵为画事发展之晶点,而为艺术至高无上之理。”
学术界认为父亲对中国绘画发展史的理论概括,反映了中国绘画发展的内在逻辑,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建树。
他关于书法美学的思想,集中表现在专著《书法之欣赏》(1937 年)一文中。指出中国书法在艺术中所占的地位。他写道:“吾国书法不独为美术一种,而且为纯美术,为艺术之最高境。何者,美术不外两种,一为工艺美术,所为装饰是也;一为纯粹美术,纯粹美术者完全出诸性灵之自由表现之美术也,若书画属之矣。”概述了中国书法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艺术,世界无可比拟者。他认为中国书法能自由地表现动态气势,因而它也就能充分地表现情感。虽然是写在平面上的,却已“涉于空间立体”,并用:“噫,势之力,其伟矣哉!”来赞美动态在书法艺术中的重要意义。指出,书法的笔画并非任何一种笔画,而是能够表现情感,给人以美感的笔画。亦即:美从人心流出。他写道:“书法者,人之用指、腕与心运笔之一物以流出美之笔画也。”
童年时代,常听父亲对学生和同事讲解谈论绘画和书法,但我不曾用心领会。我走上国防科研岗位以后,长年生活在深山大漠实验基地,不能看望父母,难得相见。母亲病危,正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双亲这才知道我的工作。当我赶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已经不能言语,就在我紧握她的手时,老人停止了呼吸。我多年不在父亲身边,1973年父亲病危,我正回北京汇报工作,才能看望老人。当时父亲癌细胞全身扩散,非常痛苦,但为了不让我挂念,能专心投人工作,父亲强忍病痛,尽力在我面前保持安详欣慰的神态。1973年5月2日,父亲最后凝望我一眼,就告别人世了。为了国家的未来,我不能尽儿子的孝心,每想起十分难过。
父亲1929-1937年,1945-1952年都在清华大学任教,先后达十五年之久,清华的传统注重学术研究,学术气氛很浓,而且学者众多。父亲主要的理论著述,多在清华任教时期完成。
父亲在清华大学任教时住清华西院宿舍,成为杨武之教授的邻居,所以儿童时代,杨振宁就是我亲密的伙伴。1952年以后父亲任教北大,住北大校园内的朗润园一百五十九号平房宿舍二十一年,退休以后,仍热心培养青年,关心中国美学的发展和建设。
我对父亲的专业了解甚少,但父亲的人生追求,对教学的严肃认真,待人的真诚,生活的朴素,特别是他那强烈的爱国心和民族自豪感,深深地影响着我。他那严于律己、宽容待人的性格,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和他的同代人,在学术上相互切磋,国难当头时彼此关心帮助的情景,使我感受到中国知识分子肩负着国家强盛、民族振兴的重任。当年我考进崇德中学,就是杨武之教授向父亲建议的。从此,我和杨振宁同学,成为一生的好友。父辈传给我们的精神力量,激励我们面对任何困难,勇往直前。
1999年5月
(作者为著名核物理学家,两弹元勋,已故。本文系由作者夫人,北京医科大学教授许鹿希整理)